易小荷

大連理工園位于這座城市的市郊。驅車過去,干凈整潔的道路漸漸消失在越來越飛揚的灰塵之中。拐進岔道,穿越像迷宮一樣的舊式居民樓,直到無路可走的地方,有一幢年代久遠的矮樓。沿著貼滿各種各樣小廣告的樓梯上去,一只流浪貓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直叫著,黑漆漆的樓道中彌漫著一股霉味。房間沒有門牌號,敲開了幾家鄰居的門,都不知道曹兆海這個名字。
可是,遠在數千里之外甘肅省白銀市的人卻記得他。
1985年至1996年的11年間,曹兆海在甘肅白銀教了上千個學生。他們中的90%都成為了大學生。像王小波的忠實讀者給自己取名“門下走狗”一樣,他們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曹徒”。
因為多年沒怎么和親戚聯系,幾年前唯一親近的姐姐又去世了,曹兆海孤身一人呆在這光線幽暗的房間里。面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采訪,身體虛弱的他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講述完一件事情。
客廳里除了滿滿當當的歷史書籍,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他看書了,但是在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所有的往事就像昨天一樣清晰。
一夜成為右派
曹兆海至今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劃為右派的。
1957年,當“北京大學”和“北京醫科大學”兩個選擇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當時作出的選擇,以后會怎樣改變他的人生。
反右開始的時候,曹兆海正在北大歷史系讀一年級。他本該前途無量,但卻遭遇飛來橫禍。
1957年7月9日,毛澤東在上海干部會議上講話:“右派只有極少數,像剛才講的北京大學,只有百分之一、二、三。這是講學生。講到教授、副教授,那就不同一些,大概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右派。”
根據《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和延續到1958年1月底的3個月的“反右補課”中,北京大學一共有699人被劃成了“右派分子”,其中,學生589名,教職員110名。
曹兆海不清楚,他當年是否就是為了湊齊這個“比例”被劃成右派的。直到今天回憶往事的時候,他都反復說自己是個“膽小得近似怯懦”的人。
“如果要說我當時有什么錯,那就是我喜歡讀書,又喜歡到處去說……那個年代,哪能這么張揚啊。”曹兆海說。
這種好學或許源于家族的遺傳。追溯上去,他的太祖公曾經是國子監的太學士,曾祖父是光緒的書法老師。
1957年2月,北大校長馬寅初被打倒。有人寫了支持馬校長的信。曹兆海說,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嫌疑落到了他的頭上,最后他被定性成“企圖叛逃、企圖組建反動小團伙、企圖寫反動文章”,劃為右派。
1958年,曹兆海被下放到河北沙丘。那些年,個子1米82的他,一度瘦到了只有80斤。
有一天,他站在廣袤的天空下,突然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秦始皇就是死在這里,趙武靈王也死在這里。他心里充滿了無限的痛苦,覺得人要是啥都不知道多好,“還挺高興”。
他看著當地農民生活很苦,家家戶戶窮得揭不開鍋,于是帶著他們去古戰場上找殘留的古銅錢,拿去換幾個錢,暫時填飽下肚子。“我還記得是一個銅錢換一分錢。”——他的歷史知識總算派上了一點用武之地。
白銀奇跡
文革結束后,1979年,曹兆海回到老家大連,四處找尋教書的工作。
找工作并不順利,因為他只在北大讀了一年就被下放了,沒有大學學歷。他后來去找了北大,才給他發了張肄業證書。
曹兆海只找到一份臨時工作,在大連的列寧中學代課,沒有固定收入,一個月最多五六十元。
1984年的一天,曹兆海乘車去找工作,旁邊正好坐著甘肅白銀公司第二中學的黨總支部書記李保和。
創辦于1975年的白銀公司二中當時是個教育基礎很薄弱的學校,80%以上的教師都只有中師或者高中學歷。學校很久以來只有初中部,剛建立兩年的高中部由于成績太差,面臨著被取消的命運。
1983年3月,白銀實行干部“四化”(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調整了二中的領導班子。新上任的班子在《甘肅日報》上公開刊登消息,在全國招聘優秀教師。1984年10月,蘭州市教育局組織下屬單位去外地考察優秀學校,李保和參加了這次考察。
李保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旅順到大連的公共汽車上,我正好和曹兆海一個板凳。他看見我戴著白銀公司二中的校徽,就聊起來。他聽說我們在招老師,就說起他認識一個代課老師,學歷怎么怎么樣,上課怎么怎么認真,一直希望能找到份固定工作而不只是代課……最后下車的時候他才告訴我,那個人就是他。”
李保和深感師資力量缺乏,終于下定決心試一試。1984年12月,他給曹兆海發電報,讓他來白銀。
曹兆海欣然前往,只是沒想到,這一去就是11年。
如果在百度百科中搜索“甘肅白銀公司二中”,會看到這樣的描述:自1995年以來的10年間,高考綜合成績一直穩居白銀市前茅,先后培養了5名甘肅省高考文理科狀元、15名甘肅省高考前10名的學生,以及25名清華、北大學子。——這是曹兆海離開之時和之后的白銀公司二中。
而曹兆海到來之前的白銀公司二中,在當地排倒數前幾名。沒有教師和學生自愿來這所學校。
“白銀不像其他地方有好的生源,初中到高中,其實學生的成績差得很。曹老師帶了很多年的高三,他基本上是靠一年的功夫,硬把這些孩子給帶出來的。可以說是,一個名師改變了公司二中的命運。”李保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曹兆海來之后的第二年,白銀公司二中的高考成績就一躍居于全市第一。也就是這一年,白銀恢復建市,李保和被任命為白銀市第一任教育局長。
“1983年以前,白銀公司二中能上大學的是個位數,他去了以后,很快上升到了2位數,1988年上升到了3位數。他帶的班上考上大學的有80%以上。”李保和說。
此后,連續十年,白銀公司二中的成績名列全市第一。
教育改變命運
北京的影視制作人李東曾是曹兆海的學生。
當年的李東,曾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小孩,沉浸在霹靂舞的世界中,完全無心學習,高二的時候,成績還是班里的倒數前幾名。他也根本沒有考慮過未來。直到1990年底,他遇到了曹老師。
他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曹老師的情景。“我二姑領我去見他,說想上他的班,但是家人都很忐忑,還不知道他收不收呢!結果,他見了我以后,就說沒問題。他當時說,這孩子眼睛里藏著馬達呢!”李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遇到曹老師之后,李東感到,“好像突然生命當中有了一道光……”
他回憶曹老師上課的風姿:“他走路很快,一陣風一樣地卷進教室。上課的時候也不像其他老師,完全不需看講義,對歷史事件人物信手拈來,而且都有他自己獨特的見解和看法。他就好像為我們這座小城打開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門。”
曹兆海告訴學生,不要被歷史課本里面繁復的字句迷惑了,歷史無非就是名詞和動詞,沒有形容詞、副詞……他把歷史事件和人物拎出來,編成像藏頭詩一樣易記易背的順口溜,在他的班上,“就是笨得不行的孩子考歷史也沒有不及格的”。
對于高考,他教給學生獨特的應試方法。“讓我們一進考場先把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畫出來,他早說過,考來考去,都逃不過這兩張圖,結果現在畢業幾十年,現在這兩張圖還印在我腦海里。”
經過整整一年的努力,李東最后以甘肅省前幾名的成績,考進了廣州外語學院,成為考進這所大學的第一個白銀人。
現在想起來,李東覺得又幸運又后怕。“當年如果不是曹老師,我們那里的人恐怕連廣州外語學院這個地方都聞所未聞……如果不是遇到了曹老師,那時候的我已經完全自暴自棄了。或許現在就留在白銀,最多是一個跳霹靂舞跳得還不錯的普通工人,甚至有可能淪落成個小流氓了。”
李東后來出過唱片,擔任過電視臺主持人、節目制作人。今年,他決定不顧一切籌備自己的電影。“再苦,也不能苦過當年曹老師那樣吧。”
唐月廣也是因為曹兆海走出了白銀。“我那時候在他的宿舍住了兩年,就是那種學校的單身宿舍,一共兩張床,地上還鋪個毯子,他的房間永遠都是一屋子的學生,每天晚上那些家住得遠的,還有家在農村條件差的,全部都到曹老師這里來吃飯。”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很快,唐月廣的成績從班里的第50名上升到第14名,順利考上了西北師范大學。后來,他在電視臺工作,去了北京,再回到白銀。他很慶幸,自己的人生自此從來都沒有走偏。
“在那個年齡,有那樣一個人作為榜樣是很重要的,我們每天住在一起,真的是言傳身教,但曹老師對每個學生都是這樣,我只是其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例子,被他改變了命運的還有很多……”
那個時候,白銀地區的很多家長還不懂得重視高考。只有曹兆海才深刻了解,知識改變命運的力量。
曹兆海積極和校友們聯系,希望過了錄取線的學生能夠被順利錄取。李保和回憶說:“當時蘭州有個北大校友會,他就一個一個地找,聽說有招生的要來甘肅了,問清楚是哪節車廂,就在門口去守著。”
但是他從不建議自己的學生上北大,“免得遭罪”。當年,他看著馬寅初校長被帶走,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商鴻逵被打倒,這樣的印象終身難以磨滅。
知識的光芒
學生似乎是曹兆海生活中的全部。
在唐月廣的記憶中,曹老師的生活極其簡樸,對打牌下棋什么的完全不感興趣,除了備課,就是看書。”
知識似乎是他生活中惟一的光芒。“他看問題的角度完全顛覆了我之前的所謂知識體系,我感覺這個世界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似的。”李東說。
有學校同事、學生家長試圖給他介紹對象,卻被他全部拒絕。這個話題是采訪中的禁忌,或許也是他從未向外人道出的秘密。
但是,也看不出曹兆海孤獨難過。唐月廣猜測:“估計他惟一難過的時候就是送走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的時候吧。”
他相信,在白銀的10來年,曹兆海是快樂的。畢竟,在這里,連遠在蘭州的學生都知道,“白銀有個很歷害的曹老師”。遠道的學生聞訊而來,他上課的教室總是被擠得滿滿當當,連過道都通不過。
那些偏遠窮困人家的家長,沒有辦法表達心意,就打點山泉水送他。白銀下面有個貧困縣叫景泰,那里的父母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救濟的通心粉送給曹兆海,曹兆海回頭全部做給孩子們吃。
離開白銀
1985年,白銀市教育局出了一本《一代師表》。全市兩萬多個教師,進入“一代師表”行列的有60多個。曹兆海名列其中。那是他獲得的惟一榮耀。
學生們都認為,曹老師沒趕上好時候。“不然依他的知識和口才,他不比《百家講壇》的任何專家差。”曹兆海的老師商鴻逵的兒子商傳,就因《百家講壇》而走紅。
他自己也自嘲地說:“我們那個時代,一流的學者被打倒,二流的學者在教書,三流的當專家。”
1996年,曹兆海退休,離開白銀,回到大連。
1998年因為腸癌動了手術之后,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兩年前,小腿不知道什么原因整天酸痛,痛苦到極點的時候,一天一宿都閉不了眼睛,只能靠安眠藥勉強睡幾個小時。他請了個24小時的護工,每隔幾分鐘幫他翻一次身。他經常叨念一句話:“當年不去北大就好了,也可以去北京醫科大學的。”
但是,他的房間里只掛著兩個相框。一個是從前在白銀時,學生給他畫的像;另一個是一張照片,1957年他剛剛進入北大時照的。相片里的他,年輕英氣,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