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陽春
山塘街(外二章)
■曹陽春
七里山塘,浸透了風雅。
一條街,晴天不起塵,雨天不積水。姑蘇的女子,常穿繡花鞋,搖著扇,從東走到西。一條河,緊挨著街。河里的船點,街上的犬吠,通過十幾座小碼頭,融在了一起。
每赴蘇州,必去山塘。它像一本木刻的書,只要輕輕翻動,便能跨入吳風古韻。在江南,它是我的牽掛。
山塘是文人的作品。在白居易的構思下,蘇州人從虎丘到閶門,一方土,一塊泥,大手筆地,挖河,鋪街。河與街,如同白氏的文字,一經面世,既銷金,又消魂。菱市、茶館、藥鋪,各種行當,晝夜吆喝。工匠、藝妓、船夫,所謂的下層民眾們,紛紛昂著頭,走上了街面。燈船、快船、戲船,常在水中齊放,一串串地,接頭聯尾。廟會、曲會、龍舟賽,每一個年頭,都跟著仕女的腳步,準時登場。離得老遠,我就聽見了笙簧和戲腔,仿佛幾百年前,山塘河里的一彎彎波紋,剛一凝神,便流進了心里來。
屋檐下,那幅火紅的聯子,已褪盡了色彩。磚縫里,一根葛藤的冬影,印著河上,顫悠悠地。一只灰鳥,飛過普濟橋,翅膀一撲,撒下了滿天音韻。這一回,倚在臨河的石欄上,我看到了山塘的記憶。
寺里的香爐,還冒著煙。煙飄去的方向,有韋應物的舊宅,有劉禹錫的祠堂,有趙孟俯的老屋。這條老街,清麗溫潤的背后,那股濃濃的文氣,已迎面而來。
一個賣花女子,在街市上唱了一曲。尋聲望去,她正沖我嫣然一笑。
幾行琵琶淚,彈斷了江魂。
一岸秋霜,一席愁酒,一身長衫,一曲哀婦的哭怨。還沒走近,這千年的畫面,便把我凝成一股風,瑟瑟地,卷到天外了。背負一個時代的感傷,我的視線,面向琵琶亭,晃動不止。
八角重擔,朱柱碧瓦。江南園林中,類似的亭子,比比皆是。只不過,它們的背景中,沒有夜船,沒有楓葉和荻花,也沒有水上的琵琶聲。
對文人來說,亭子是獨特的精神領地。杜牧和愛晚亭,歐陽修和醉翁亭,蘇舜欽和滄浪亭,白居易和這琵琶亭,都在世人的傳誦中,超越了生命和文字。
有人批評白居易,說“若逢琵琶應大笑”,說“留將淚眼哭蒼生”。一個沉浮文人,遇上一個落魄歌妓,在長江之畔,在廬山腳下,在凄迷朦朧的夜色中,大悲大醉一回,又何嘗不可呢?
許多人,一只手朝著歌妓和青樓,指指點點,而另一只手,已經伸了出來,快接近女子的衣裙了。白居易卻率直坦誠,對著清秋明月,與婦人同歌同泣。一句“相逢何必曾相識”,讓兩個淪落他鄉的人,哭到了一起。淚灑天涯的快意,在這里,終于淋漓地釋放了。
每個人的內心,似乎都有一座琵琶亭。賈誼流長沙,陸相貶南賓,蘇軾謫黃州,當他們黯然遠行的時候,孤寂的表情,大概都與這亭子,極為相近。
獨坐江頭,聽著琵琶的余音,我看見了一道道淚痕。
一條河,從吊腳樓的睡夢中,緩緩流過。
順著河的方向,木樁、青瓦和窗臺,拖著心事,映到了水里。大大小小的碼埠,直直地盯著遠方,不出聲,也不離去。原先停船的地方,僅剩下三四個婦人,她們常在黃昏時分,過來浣衣提水。走不動的老太大,面河而坐,隔了半個多世紀,還在期待那束火紅的杜鵑花。
河的旁邊,一座集鎮,躺在青石板的車轍里,忘記了年歲。鎮子的名聲,比不上江南的。周莊、甪直、木瀆,隨便哪個季節,都能吸引游人的腳步。而這里,連呷茶的、賭博的、賣貨的,都已消逝散盡了。唯有藥棧內的一尊神像,孤零零地,陪伴灰塵。
道家的仙氣,卻能徐徐吹來,縈繞著小鎮,千年如常。那股氣息,比同里更文,比南潯更幽,比西塘更雅。有坦蕩的山水鋪陳,又不乏款款風情。有天師府的恢弘,有上清官的氣度,又不像茅山、齊云山那樣,拒人千里,晦不可近。它是瀘溪河畔的人間福地。
它的街頭,曾經民眾比肩。南昌會館的門口,轎子剛剛落下,馬幫又紛紛趕來。長慶殿的院子里,求醫問藥的人,拜在朱老爺面前,如敬神靈。留侯的家廟中,一到清明和冬至,幾百個族人,便聚滿廳堂,朝張良和張道陵,叩首長跪。那些年,鎮子的繁盛,宛若都市。
它的今天,卻蕭索冷清。唐的軍營,宋的書院,明的驛站,一個接一個,與它揮手道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