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無錫市崇安區教研室特級教師 魏星
得失寸心知
———我對“言語生成性教學”的探索
■江蘇省無錫市崇安區教研室特級教師 魏星

五觀解生成,
六根通語文。
——編者畫外音
培養學生自覺體驗、正確理解和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能力,這是小學語文教學的根本任務。理解是內部言語的生成,運用是外部言語的生成。從兒童的內在需求出發,按照母語特點和生成的規律教語文,以“語文的方式”教出“語文味兒”,這是語文的當然之責,也是語文的必然之道。
我提出的“言語生成性教學”,就是站在兒童的立場,通過強調“為言語生成而教,按照言語生成的規律來教,圍繞言語生成去教”,把兒童內在的言語熱情引導出來,把語文學習的內在規律揭示出來,讓兒童的言語智慧獲得最大的發展。
發現,總是需要一個過程。2001年進入新課程后,“生成”迅即成為熱詞。學生獨特的體會,新奇的想象,甚至離奇的見解,諸多“無法預約的精彩”,在課堂紛紛生成出來了。同時,“泛語文”、“非語文”也出現了。
小學語文課究竟應該生成什么?生成的方式是什么?我從那時起開始有意識地探索起來。十年過去了,我在實踐中逐漸認識到:這種“生成”應該指向“言語智慧的生成”。讓學生親近語言,涵詠一字一詞的生命,在語言中和通過語言去傾聽、吐露和表現,他們的自我意識、存在價值得到展露、得到生長,還有什么比這更激動人心的呢?這種指向“言語生成”的教學,有五大要義:言意共生、個體內生、活動創生、有無相生、生生不息,它構成了一個獨特的語文教學模型。
我們在使用語言時,言和意的結合常常會出現下面四種情形:
第一,言不足、意不明。這是指語言缺漏、貧乏、雜亂、無力,致使意旨得不到充分表述和展現。
第二,言有余、意不足。這是指語言多,而意義少。常見的表現是說廢話,繞圈子,言不及意,該說的沒說,不該說的偏偏說得太多。
第三,言止意盡,二者統一。這是指言能達意,意隨言出,言止意盡,話說完了,意也充分地表達出來了,言和意完全融合統一。
第四,言有盡,意無窮。即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這是言語表達的高境界。
由此可見,探究言和意的內在聯系、它們生成的過程和規律,使言和意盡可能地適切和統一,也就構成了語文最根本、最獨特的屬性。有了這樣的認識,語文教學就非常敞亮了:閱讀教學是一個言→意→言……的多次循環生成過程。作文教學是一個意→言→意……的多次循環生成過程。立足“言”之根本,探尋“意”之靈魂,翹望“人”之發展,這是語文教學的真諦。
回到小學語文教學上來,關鍵是找到言意融合的“交切點”,而且是最具匠心的那個“點”,展開言意生成的過程。教學《三打白骨精》(蘇教版六年級下冊),一般圍繞“三打”展開內容分析,這樣教忽略了小說是怎樣用語言恰切、完美地來表達人物形象的。2007年11月,在江蘇省“教海探航”征文頒獎會上,我執教《三打白骨精》這一課,請看片段:
師:白骨精一出現時,在唐僧師徒四人的心目中各是什么形象?抓住關鍵的字詞支持自己的想法。
生:在唐僧的眼中是一個善良的村姑,我從“齋飯”讀出來的。(板書:善)
生:在豬八戒的眼里,白骨精是一個美貌的村姑。課文中沒有寫,但在原著里,作者寫了豬八戒的反應。(板書:美)
師:豬八戒一見,嘿,好漂亮啊!他看到一個怎樣的村姑呢?(課件出示并引讀“卻說那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
生:在悟空的眼里,它是一個邪惡的妖精。我從“白骨精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美貌的村姑,徑直走到唐僧面前”讀出來的,“搖身一變”說明變得特別快,白骨精十分迫切地想吃掉唐僧,我感受到它的陰險狡詐、詭計多端。
師:(板書:惡)“搖身一變”抓得好!在牛奶中加入三聚氰氨,蛋白質搖身一變就成了蛋白精了(學生笑)。——沙僧是個什么態度?
生:(齊)課文沒有寫!
師:沙僧對女妖怪沒感覺,對男妖怪也沒有感覺。(學生笑)但沒有個性正是沙僧最大的個性。
師:同一個妖精,不一樣的感覺。唐僧看到了善,豬八戒看到了美,孫悟空從美貌當中看出了妖,看出了假,看出了惡,看出了丑。不一樣的感覺,情感也就有了變化。
這節課,我抓住了“三與古典小說的故事性”這一言意共生的交切點,通過“白骨精一出現,在唐僧師徒四人的眼中各是什么樣的形象”、“唐僧念緊箍咒的時候,師徒四人的內心情感各是怎樣的”、“悟空含淚而去,會發生什么樣的故事呢”幾個問題,進入文本“沖突”的環境,打開了人物情感的密碼,看到了人物獨特的性格。同時,我的教學須臾不離語言,尤其是抓住語言的細節來品味,在“言”與“意”之間反復走了幾個來回,最后領悟三打白骨精、三打祝家莊、三氣周瑜、三請諸葛亮、三借芭蕉扇等這類作品的言語生成規律。
其實,“言意關系”是中國文論特有的話語。如,“得意忘言”、“立象以盡意”、“窺意象而運斤”、“意在筆先”……這些理論的核心就是以人的言語活動為基點的、深含著主體、語言和存在的關系問題上的“言意之辨”。言和意具有原本的意義生成功能,字(詞)→言→象→意→意象→意境,它們的關系是有機的、運動的,千變萬化,生生不息,自發地形成了話語的生成規則。
言語發生的心理機制是什么?這是個近于“不可說”的題目。閱讀、表達,是那樣精微、動人,又是那樣復雜、深邃,自覺而又半不自覺。
喬姆斯基持著一種“自然”的天賦論立場。他認為兒童擁有一套天賦的“語言習得裝置”,通過這一天賦的語言習得裝置,自動生成出一套能夠編造新語句的句法、語義和語音規則來。皮亞杰更偏向于“使然”這一面,言語的發展是兒童與環境之間同化和順應的結果,所以它的理論又稱為“建構論”。
我在想:人的生命機體存在一個“母板”。這個語言發展的模板,有人叫它“言語圖式”,有人叫它“語言習得裝置”,有人叫它“深層結構”,有人叫它“信息組塊”。言語的發生、理解,語言學家稱之為“言語主體與言語對象之間的信息轉換”,心理學家稱之為“同化”或“順化”,哲學家稱之為“對話”。
因此,小學語文教學要順應兒童的言語天性,最大限度地依靠兒童的內部自然,啟發學生主體的覺醒,讓學生最大限度地接觸語言,以激活、調節、深化個體生命自身的“母板”。如果忽略、遮蔽了兒童,以教師思維代替學生思維,或以群體思維代替個體思維,沒有豐富心靈世界的培植,沒有興趣、熱情和個性的教與學,無異于是對小學語文的褻瀆與謀殺。
還是回到課堂上來。教學《清平樂村居》(蘇教版五上),我先讓學生充分自學,然后以“老師怎樣知道你已經讀懂了”這個問題切入,請看片段:
生:我猜,“相媚好”就是很親熱的意思。
師:“聯系上下文猜”,這種方法好!
生:我補充,“醉里吳音相媚好”就是老爺爺喝醉了酒,和老奶奶親熱地說著話。
師:對呀!幾杯酒下了肚,老倆口的話多了起來。老爺爺望了望老伴笑著說——
生:(扮“翁”)老伴呀,看,大兒子和二兒子都能下地干活了,我們也該享享清福了!
師:(插話)快,誰接著往下說——
生:(扮“媼”)是呀,老頭子(學生們大笑),小兒子聰明可愛,長大一定有出息。
師:同學們能把這個情景演出來嗎?(學生表演,略)
生:我有個問題,“最喜小兒無賴”,為什么說小兒子是“無賴”。
師:把“無賴”這個詞圈出來,學語文應該有這樣的敏感。把這兩句讀出來。(齊讀)——讀這兩句時,你們都是笑微微的,為什么?
生:小孩比較淘氣,在剝蓮蓬,老夫婦倆都喜歡他。我想“無賴”的意思是頑皮、可愛,和現在的“無賴”意思不一樣。
師:嗯!剛才,大家通過看圖、討論、表演、提問等方法讀懂了詞句的意義,你還想通過什么方式說明你讀懂整首詞了?
生:我想有感情地朗讀。
(這位學生讀得很投入,其他同學也紛紛要求讀,老師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吟誦起來)
生:我想把這首詞描繪的情景寫下來。
生:老師,這首詞應該有歌譜吧?我想把它唱出來。……
這節課是我在無錫碩放實驗小學上的。記得在評課環節,主持人隨機采訪了一個學生。這個學生叫吳琰晨,她說:“我感覺到這節課的時間非常短,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魏老師的課,識字有意思,讀書有意思,平常不說話的同學,一下子也變得會說了。我原先讀過這篇課文,覺得很平常,通過上課,我懂得辛棄疾的心了,知道這篇課文是怎樣寫出來的了,課文表現出來的美特別讓人心醉,我們讀著、說著,就好像和作者一起創作,一起享受那個美好的世外桃源!”——孩子們把“美”誦讀出來,讓“美”可以言說,這正是我要的“生成”啊!
“語言”到了“兒童語文”這個領域,應該是非常神妙、非常動人的。上述教學案例,我站在兒童的視角設計,從內在的需求出發,找到了與文本的共鳴點,采用了個性化的閱讀方式,在文本的“詞典語義”和“情景語義”之間、“文字語言”和“文化心理”之間、“共識層面”和“縱深層面”、“文本經驗”和“兒童經驗”之間激活、打通。這樣,語文課也就上到了學生的心里,精彩的言語生成了。
小學生以感性思維為主。小學語文是一門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綜合性、實踐性課程,主要目標不在“懂”上,而在“會”上。因此,言語生成性教學強調可感可知的生動形式,將教學內容指向“語境”“活動”及“生活世界”。
如,讓學生直接復述《牛郎織女》,教學了無生趣,但如果創造“假設時間是在陰歷七月七日,你正在仰望天上的銀河,請你講講牛郎織女的故事,要從‘鵲橋相會’講起”,或者設計“把這個故事改寫成一個電視劇本,看看需要多少個鏡頭”,這樣就可以催生言語的發生。
再如教學《詹天佑》,我們一般提出“詹天佑是個怎樣的人”的問題,然后選擇典型事例說明詹天佑的“杰出”與“愛國”。這是典型的演繹教學思維。我在教學這一課時,設立了兩個記者招待會:一次是“京張鐵路開工儀式暨記者招待會”,另一次是“京張鐵路竣工儀式暨記者招待會”。學生分別扮演中外記者,就文中內容設計問題,向詹天佑(另請學生扮演)提問。然后認真傾聽招待會上的提問和回答,記錄要點,最后整理成新聞稿。
由此可見,當創設言語活動情境所產生的“信息組塊”,與學生頭腦中的深層結構發生“相似激活”,精彩的言語也就創生了!
我們強調語文教學要由內容分析向言語活動轉型,這樣會不會弱化“雙基”呢?2010年10月,《小學語文教學》(人物版)編輯李少萍就這個問題采訪了我:
記者:小學語文的目標是培養學生基本的語文素養。我有個擔心,強調言語的實際應用,會不會弱化“雙基”呢?
魏星:“雙基”曾對語文教學起到很大的作用。隨著改革的深入,“雙基”必須賦予新的意涵,有著新的發展目標與愿景。從2008年起,我們開展區域“新雙基”實驗,我的“言語生成性教學”探索也就實現了“軟著陸”。
記者:我對你提出的“新雙基”非常感興趣,它新在什么地方呢?
魏星:“新雙基”,一是基本的語言積累,一是基本的言語活動經驗。為什么一定要強調積累?如果把語文素養看做金字塔,塔的基座是由詞匯構成的。建構豐厚的“心理詞典”,言語的溪水才會汩汩湯湯。漢語具有獨特的存在方式,字根很少,但衍生能力很強。所以,語文課一定要熱化字詞教學,熱化語言的積累。再說“基本的言語活動經驗”。言語活動經驗就是聽說讀寫的經驗。在課堂教學中,我們要著眼于“語用”設計活動,做到:教學活動化,活動語文化。面對活動的語境,學生的內覺體驗更豐富。學生的語言積累,是言語活動的基礎;學生在言語活動中,會增加語言的積累,這正體現“語言”和“言語”的互動,“記憶性知識”與“程序性知識”的互動。
兒童蘊藏著巨大的情感能量和無限的潛在智慧,是兒童生命力量不斷壯大的內在源泉。它無時無刻不在尋求機會變成現實。將兒童自身的潛能轉化為現實,靠的正是人的實踐活動。小學語文教學中的“活動”,有自己特殊的含義,它是一種“全語言”的學習,強調形成小學生可接受的、整體和諧的情境,激發學生的言語欲求;強調要有明確的主題,聽、說、讀、寫水乳交融,使語文教學一體化、生活化,外在行動與內在行動契合在一起。
無,表現出母語學習的自然、自主、自覺、自由。自然環境下的語文學習,主要依靠語感的“習得”功能,即“一聽就清、一說就順、一看就懂、一寫就通”。
有,即從語言現象中總結出規律,每節課有明確的“教得”內容,教學手段也有著“訓練”的因素,做到“語感和語理相統一”。
語文教學是有、無之間的藝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的這個“一”在中華文化中是關鍵的。“一”表達了思維的一種整合能力。語言是具有規律性的。我在教學中注重從言語現象中提煉出“一”,遵循“有無相生”這個自然之道,做到“習得”與“學得”有機統一。如根據“漢語的詞根很少,衍生能力卻很強”的特點,專門開設了“詞語課程”強化詞匯教學;再如針對漢語“意合”的表現規律,有意識地運用“意象思維”來指導學生讀寫。
小學語文要向四面八方打開。任何一次語文學習都不應是孤立的存在,都應根植于漢語的語境、人類的文化傳統、當代人的現實生活和學生的精神生命之中——這些都是語文的根基和原點。當然,語文和這些根基與原點之間不能劃等號。它們之間存在著微妙而精細的“觸點”和“接口”。我在教學中力求在這些“觸點”、“接口”上下工夫,在“連接”、“溝通”、“激活”上下工夫,并且提供盡可能多的機會、環境和氛圍,使學生“語言的活性”得到滋養,得到培植,得到發展。
人是一種文化的存在。人的生命有一種不斷趨優的傾向。正如馬克思所說,“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為了生命樣態優化而創新,這是人的文化屬性的本質。人的表面印象是怎樣生成的?精神氣質是怎樣生成的?這都與言語有關。言語的生成即是“道”的生成,衍生、再生、化生、生長……它是有機的,不停息地確認生命的自我存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維特根斯坦說,“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言語理解和生成的過程,在敞開對象的同時,也使人自身逐漸地去蔽,通向敞亮的境界。
綜上所述,“言語生成性教學”就是探究言語生成的過程和規律的教學。“言語生成”既指向結果,同時指向過程,它與“實踐”、“活動”、“建構”等聯系在一起;既指向語感、同時指向“語理”,重視從語言現象中揭示內生規律;既指向“言”,同時指向“意”,最終實現“言意共生”。根據這樣的理解,語文課程的“特點”是“生成性”;“規律”是“言→意→言→……”的互轉;“目的”是培養學生以語言運用能力為主的“語文素養”;“方法”是重積累、重感悟、重體驗。這樣的界定意義明了,確立了語文的自足性內涵,劃定了語文的自律性疆域,語文教學也就敞亮了。
特約編輯 劉中林
責任編輯 廖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