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慧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我想寫一部怎樣的神話學教科書
楊利慧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2010年初夏,孫正國博士與我聯系,說想在所主持的《長江大學學報》“神話學專欄”中特設一期,邀請一些同道,共同討論拙著《神話與神話學》。我當然很高興能有機會集中聆聽同行們的批評和建議。從迄今拜讀到的同行們(包括學者和研究生)的評論中,我的確受益匪淺:許多意見都非常中肯,一針見血,將來若有機會再版此書,這些意見都將成為修訂的重要內容。在這里,我想簡單談談自己寫作過程中的一些考慮和追求,也許對讀者和評論者理解此書有所幫助。
如同后記中所說,此書不僅是我從事神話研究20年來的學習和探索的結果,也是10多年教授神話學課程的一個總結。我自1996年開始在北京師范大學為本科生和研究生講授神話學。在教學中我發現,盡管學生們對神話及神話學有著廣泛的興趣,可是在國內外,相關的課程開設很少,可以參考的教材也十分有限。①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早期的神話研究者已經在神話學的普及和研究方面做過不少努力,出版了黃石的《神話研究》(1927年)、謝六逸編譯的《神話學ABC》(1928年)、林惠祥的《神話論》(1934年)等等,但是這些著作大都屬于譯介性質,觀點今天看來顯然有許多需要進一步討論和完善的地方。解放后,雖然個別大學開有神話學課程,但正式出版的教材極少,筆者所見,似乎大陸迄今僅有王增永《神話學概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黃澤《神話學引論》(海南出版社2008)等。國外“神話學概論”性質的教材和專著稍多,比如日本著名學者大林太良的《神話學入門》(林相泰、賈福水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年)、高木敏雄的《比較神話學》和西村真次的《神話學概論》,英國學者Lewis Spence著的An Introduction to Mythology,美國學者戴維·利明(David Leeming)和埃德溫·貝爾德(Edwin Belda)著的《神話學》(李培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等。其中最常為國內同人稱引的,是大林太良的《神話學入門》。此書言簡意賅,簡明扼要地介紹了神話學的研究歷程、神話的含義、分類以及神話與社會的關系等,不過其中也存在很大局限(見正文)。2000~2001年,我在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民俗學與民族音樂學系訪學時,曾經旁聽過該校古典學系與民俗學系分別開設的神話學課程,授課的William Hansen和 Gregory Schrempp教授都是美國有較大影響的神話學者,他們的課程都沒有專門的教材,而且閱讀資料中有關中國神話的書目幾乎闕如。有鑒于此,我一邊閱讀、思考并選擇相關的理論著述與文本資料,一邊編寫講義,同時不斷在研究和教學實踐中改進講義的內容和形式,終于有了如今這部教材。
在撰寫本書的過程中,我常常由衷地感慨:寫一部教材比寫一部專著困難得多!專著講究獨創,作者可以盡情抒發一己之見;而教材更講究融會貫通,是從作者的視角,去引導讀者游覽領略更廣袤的學術世界。專著的作者仿佛在演獨角戲,他人的幫襯只是點綴,整場演出,唱念做打,幾乎都是自己一個人來,彰顯的是個人的功力。而教科書的作者,卻要兼任集體演出的導演、主持和演員等各種角色,既要在舞臺上展示自己個人的功力和特長,但更重要的是,還須用自己的眼光,細致審慎地選擇合適的主題、曲目、角色和恰當的表現形式,在整場演出中,誰該上臺演出、演出什么、在什么合適的時節出場,都需要通盤考慮。在演出過程中,他還必須用恰如其分的線索,把分散而彼此獨立的節目連接貫穿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因此,整場演出雖有賴于各個出場演員的表現,但更體現出導演和主持的品味和眼光。
從這個意義上說,《神話與神話學》所呈現的,是經由我的立場和視角,經過較長期的認真思考和精心選擇而建構起來的神話和神話學世界。
具體地說,首先,此書力圖深入淺出地介紹構成“神話學”這一學科基石的那些基本概念、范疇和問題,正是它們,將“神話學”與其他學科相對分別開來并確立自己的邊界。對于這一部分,我認為神話學史專家羅伯特·西格爾(Robert Segal)的看法尤其有啟示,他認為盡管對神話的研究跨越了諸多學科,但是,對三大問題的關注和解答將這些研究有機地聯結了起來,從而構成了“神話學”(mythology)這一研究領域,那就是:神話的起源(origin)、功能(function)以及主旨(subject matter)。②Robert Segal,Myth: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Pp.2~3.關于此點的更多介紹可參見拙著《神話與神話學》, 196頁。
第二,此書力圖盡可能展示豐富廣袤的神話世界,進而引導讀者認識和把握研究這些神話的一些重要視角與方法。對于前者,筆者贊成大林太良的做法,認為按照一定的內在邏輯例舉那些著名的類型與母題也許是最便捷有效的辦法。那些常被學界征引、廣泛流傳并具有一定可讀性的神話文本,是本書青睞的首選例證。對于后者,2000多年來的神話學史顯然眾說林立,各有所長,而我選擇的是那些具有重要和深遠影響的研究理論和方法,而且,我的抉擇視角不完全是神話學的,還深受民俗學的影響,這在該書對于功能學派、歷史-地理學派以及表演理論的偏重上體現尤為明顯。另外,在介紹過程中,我也很力圖理論聯系實際,注意通過富有代表性的經典個案,盡可能明晰地展示各派理論的闡釋特點和長短得失。
第三,力圖彰顯中國神話的特色與中國神話學者的成就。幾年前,我與安德明博士合作撰寫《中國神話手冊》(Handbook of Chinese Mythology)一書時,閱讀到一些西方學者對中國神話的介紹和評論,其中存在的不少偏見和誤解對我有很大震撼,③例如在介紹中國神話時,往往忽視中國學者的觀點和工作;主要關注古代典籍神話,幾乎不關注現代口承神話;往往論及漢語記錄的神話,很少探討少數民族神話;通常用西方的價值標準和文化傳統來衡量中國神話,較少考慮中國的文化傳統和價值觀念;對原文和文化的理解出現偏差,例如將“共工”生硬地翻譯為“Common Work”等。參見Lihui Yang,Deming An,with Jessica Anderson Turner,Handbook of Chinese Mythology(Santa Barbara,Denver and Oxford:ABC-CLIO,2005.Reprinte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x-xi.因此,努力反映“中國人和中國神話學者眼中的中國神話”成為《中國神話手冊》和《神話與神話學》的主旨之一。本書的中編,即從上一編的世界性類型與母題巡覽,轉而聚焦于“中國”這一特定社會文化語境中的神話:不僅介紹漢語記錄的古代典籍神話,還凸顯當代流傳的現代口承神話;不僅介紹漢族神話,還展示豐富多彩的少數民族神話傳統。中國神話學者在一個世紀以來,尤其是近30年間取得的成就,例如“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工程、有關“神話的歷史化”和“歷史的神話化”的爭論、對少數民族神話傳統的調查等,均在此得到突出展現,并構成了這一編的基礎。
第四,力圖融入自己多年來研究神話學的心得和認識。書中對神話的分類、文本的選擇以及神話學史的梳理等等,都是在多年學習和探索的基礎上積累的結果,特別是有關神話“神圣性”的質疑、現代口承神話的傳承與變遷、大眾傳媒和文化旅游對神話資源的利用和重建、表演理論對神話研究的啟示等,更是自己研究心得的直接融入。對于這一點,陳崗龍教授已經敏銳地指出了,不過,借用前面的比喻來說,如何將自己個人的功力和特長成功地融入整場演出并使之貫串連接成為一個和諧有機的整體,盡管我也花了不少心思,但效果如何,尚待讀者和方家評正。
如同我在書中和后記里明確提及的,本書受到大林太良先生《神話學入門》一書很大的影響。該著雖然是一本小冊子,然而結構嚴整,分類富于邏輯;論述精辟,文字富含韻味,深為我所喜愛,拙著上編對于神話的分類便采納了他的體系,而且我至今仍以為這是最嚴謹可取的分類之一。不過,今天看來,大林此書也有很大局限:第一,此書初版于1960年,其中的一些觀點已無法反映國際神話學領域近半個世紀以來取得的新成就(如同山田仁史先生正確指出的:大林先生的學問深受20世紀50年代德國民族學的影響);第二,作為一般性的神話學入門書,其中對中國神話和中國神話學者的成果缺乏充分關注;第三,限于篇幅(全書只有132頁,小32開),許多地方過于簡約,尤其是在論及神話學發展歷程時,由于缺乏充分的理論闡述與個案例舉,有時令人難明究竟。有鑒于此,本書力圖在吸取大林先生(以及其他諸多前輩先賢)已經取得的輝煌成就的基礎上,對上述諸方面有所補充和推進。
拙著后記中說的話,的確是我的心聲:這部書只是迄今我從事神話研究和教學工作的一個總結,它從成形、改進到完成的過程,也是我自己從一個“描紅格”的初學者到初步形成了自己觀點和風格的神話研究者的成長歷程;同時,從某種程度上說,它也是目前中國神話學整體建設成就的一個縮影。通過這本書,我只希望能夠打開一條通道,沿著這條通道,有心的讀者會進入到一個豐富、廣袤而神奇的神話世界。
再次感謝孫正國兄慷慨提供了這樣寶貴的學習機會,感謝所有費心閱讀拙著并提出許多中肯意見的國內外同行們!人人事務纏身,而我一次次地催稿,心中滿是愧疚,覺得自己好比舊電影里那個催租逼債的萬惡地主黃世仁。再次誠懇謝罪,順祝各位同道友人兔年身體健康,事業精進,吉祥如意。
楊利慧(1968—),女,新疆阜康人,教授,博士,主要從事神話學、民間文學、民俗學研究。
特約編輯 孫正國;責任編輯 韓璽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