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海 燕
(合肥師范學院 中文系, 安徽 合肥 230061)
謝林藝術哲學研究
陳 海 燕
(合肥師范學院 中文系, 安徽 合肥 230061)
謝林的《藝術哲學》在西方具有開創性意義。從哲學的角度去探考藝術的本質特征、功能、意義等,是謝林的主要意圖。在謝林看來,藝術是“絕對”的自我直觀,藝術比哲學更適宜于把握“絕對”,完美的藝術品應該表現絕對觀念。藝術不僅是美的,也是神圣的、純潔的。藝術由天才創造。作為脫離功利性的精神活動,藝術能夠讓人超凡脫俗。謝林的藝術哲學,對當時及后世都有很大影響。
謝林;藝術哲學;構擬;絕對;直觀;天才
謝林是德國古典哲學和美學的杰出代表。謝林的哲學經由海德格爾的高度評價,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西方經歷了一個全面復興的過程。事實上,謝林的美學思想也頗為豐富。謝林的美學談“審美”并不多,主要是關于“藝術的哲學”。有學者認為謝林是“第一個論述這個題目的人”。[1](P99)在謝林之后,取名“藝術哲學”的論著數不勝數。
在《藝術哲學》緒論中,謝林首先肯定了建立藝術哲學的必要性,而且申明他準備講的藝術哲學體系,就形式和內容而言與往昔的諸體系有著根本的區別,所以“請你們切勿將這一關于藝術的科學與迄今被稱為諸如美學或美感藝術和科學的理論者中的某些相混淆。”[2](P14)謝林指出,無論是首先運用“美學”這一用語的鮑姆加登,還是康德或康德以后的一些卓越的思想家,都沒能提出一種科學的完整的理論,他們大多認為經驗主義與哲學之間沒有界限,且只從經驗心理學來解釋美。謝林非常強調自己所建立的藝術哲學或藝術科學所具有的哲學科學的性質。“對于那些了解我的哲學體系的人來說,藝術哲學無非是其在更高級次中的復現。”[2](P16)也就是說,藝術哲學不僅是其哲學的對象,而且是其哲學的“復現”。所以藝術哲學本質上應該是哲學科學,而不是作為個別科學的純藝術理論。
“藝術哲學”這一概念存有對立之結合:藝術是現實的、客觀的,哲學是理念的、主觀的。既如此,藝術哲學如何成為可能?謝林認為可以先對藝術哲學的任務作下述規定,即:在理念者中反映包含于藝術中的現實者。但問題是:何謂在理念者中反映現實者?謝林指出“既然在一般理念者中的反映=構擬,藝術哲學亦應=藝術之構擬”[2](P17),概言之,藝術哲學就等于“構擬”藝術。而藝術的構擬,“就是規定它在宇宙中的地位。其地位的規定,乃是藝術所可能具有的唯一定義。”[2](P27)“構擬”(來自拉丁文construo,原意為建筑、建立,也譯為構造、構成),乃是謝林哲學所采用的方法。據謝林看來,認識的意義在于對整體的本質的直觀,構擬的方法則成為保證這種認識的間接途徑。所謂“構擬”,意味著從邏輯上去逐一思考為某些條件而存在的各種可能性,也就是去創造一幅能夠把某一類的所以可能的現象都納入其中的圖式。另外,“構擬”是把一切本質自絕對者的演繹,因為任何本質都是既定領域的絕對者。而這些邏輯地導出的本質,依然處于絕對者的范疇內,同時并揭示真實,因為任一邏輯的可能性都不能在自然中成為非現實者,一切可能者都是真實的。任何“構擬”都是抽象與具體、普遍與特殊、主觀與客觀等等的統一。[2](P419)這種“構擬”的思想始終貫徹于謝林的“藝術哲學”中,無論是藝術哲學的一般范疇,還是特殊范疇。可以說,“構擬”是謝林所采用的基本方法和手段,整個藝術哲學就是他的成功“構擬”。在謝林那里,宇宙、上帝、絕對者都是同一意思。所以,所謂“構擬”藝術,其實質就是通過藝術的演繹,推證出宇宙或上帝。也就是說,宇宙或上帝是一切藝術的直接根源,也是一切藝術的最終可能性。
藝術的本質、地位與功能、特征及意義,是謝林藝術哲學的核心內容。謝林認為只有闡明上述問題,才能引導人們正確地認識藝術,明確藝術的獨特價值。
藝術的本質,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于它與哲學的關系。在謝林的思想體系中,“藝術”是為完成其哲學的任務服務的,而哲學的根本任務是把握“絕對”(the Absolute)。這個“絕對”在哲學上是“本原”,在“藝術”中就是“原型”,是包含著主觀和客觀的所有在內的原初狀況,可簡單地理解為主觀的東西和客觀的東西的絕對無差別狀況。在謝林看來,以這樣的東西作為“本原”,只有“美感直觀”、“天才的直覺”才可達到,只有“詩的語言”才可描述之。所以謝林賦予“理智直觀”和“美感直觀”于重要地位,認為沒有它們就不可能完成哲學的真正任務。
關于直觀,謝林有明確的論說。在《先驗唯心論體系》中,謝林認為“整個哲學都是發端于、并且必須發端于一個作為絕對同一體而完全不客觀的本原。一個絕對單純、絕對同一的東西是不能用描述的方法來理解或言傳的,是絕不能用概念來理解或言傳的。這個東西只能加以直觀。這樣一種直觀就是一切哲學的官能。但是,這種直觀不是感性的,而是理智的;它不是以客觀事物或主觀事物為對象,而是以絕對同一體,以本身既不主觀也不客觀的東西為對象。這種直觀本身純粹是內在的直觀,它自己不能又變為客觀的:它只有通過第二種直觀才能變為客觀的。而這第二種直觀就是美感直觀。”[3](P274)可見,“美感直觀是一般的理智直觀的獨特的物質表象,是哲學的主觀認識借以客觀化的一種過程。”[4](P126)謝林所說的這種理智直觀,是一種絕對自由的、同時創造自己的對象的知識活動;這種知識活動的對象不是獨立于這種知識活動而存在,直觀活動本身和被直觀的東西是同一的。哲學和藝術的官能都是這種理智的直觀,但哲學的理智直觀是一種純粹的內在直觀,它自己不能變為客觀的,不會出現在普遍意識中,只有藝術的理智直觀,也就是美感直觀才能變為客觀的,它指向外部,能夠出現在每一種意識里。“整個體系都是處于兩個頂端之間,一個頂端以理智直觀為標志,另一個頂端以美感直觀為標志。對于哲學家來說是理智直觀的活動,對于他的對象來說則是美感直觀。前一種直觀既然純粹是為哲學家在哲學思考中采取的特殊精神方向所必需,所以根本不會出現在通常意識里;后一種直觀既然無非是普遍有效的或業已變得客觀的理智直觀,所以至少能夠出現在每一意識里。恰恰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作為哲學的哲學決不可能變得普遍有效的事實及其原因。具有絕對客觀性的那個頂端是藝術。我們可以說,如果從藝術中去掉這種客觀性,藝術就會不再是藝術,而變成了哲學;如果賦予哲學以這種客觀性,哲學就會不再是哲學,而變成了藝術。”[3](P278)
在謝林看來,哲學和藝術是同源的,都是建筑在創造力的基礎上的,它們的區別僅在于創造力發揮的方向不同:哲學的創造活動是直接向著內部,在理智直觀中反映無意識的東西,從而現實世界完全從我們面前消逝;而藝術的創造活動則向著外部,通過藝術作品來反映無意識的東西,從而使我們身臨理想世界。
在《藝術哲學》中,謝林更為明確地把真、善、美當作是一個整體中具有不同質的規定的存在。它們三者是有區別的:真與必然相適應,善與自由相適應,美作為理念的東西和現實的東西的合一,則是自由與必然的統一。同時,它們又是有聯系的:三者來源于同一個地方,就是從“自我”出發的“絕對同一”,也就是“絕對”。如同對哲學來說,絕對的東西是真的原型一樣;對藝術來說,絕對的東西就是美的原型。真和美只是對“絕對”的兩種不同的觀察方式:真是被主觀地或作為原型而加以直觀;美則處于反映中,被客觀地直觀。不是美的真,就不是絕對的真,只有絕對的美,才是名副其實的真。美和善的關系如同美和真一樣,也是既有區別又有統一。總之,真善美是辨證統一的,三者之間不是目的與手段的關系,而是統一的關系,三者統一于無差別境界,只有一種和諧的性情才能真正感受藝術。
要言之,謝林既強調藝術與哲學的緊密聯系,認為兩者以同一方式面對著同一問題;同時又格外強調藝術的特殊性質,明確美感直觀對洞視宇宙和人生的獨到意義。作為一種物質性的客觀媒介,藝術普遍地比哲學更易獲得理智的直觀。藝術不僅是“絕對”的自我直觀,而且優于哲學,完美地體現了先于主—客體分裂的“絕對同一性”(即“絕對”)。
謝林對藝術與哲學關系的認識及藝術本質的規定得到了后世的肯定。盧卡奇在他的著述里曾指出,謝林在下面這一點上超過了康德,那就是謝林確信:至少對少數精英,對哲學天才來說,人類意識具有直覺認識的現實性,而康德是否認這一點的。[5](P130)康德并沒有打算運用美學去解決認識論的困難,也沒有考慮求助于審美行為以解決這個問題,那是因為他在審美行為中根本沒有發現認識客觀現實的道路。而謝林,不僅把創造性的審美行為視為人的直覺認識,而且認為這種審美行為完全可以成為認識世界的“工具”,因為在他看來,藝術的本質就是理解和揭示宇宙和自在之物的世界(也就是“絕對”)的真正奧妙。比如,謝林在《論造型藝術與自然的關系》一文中一再指出,感性個體可以在一剎那中把握著永恒,而這只有通過藝術在一剎那之中去表現本質,去把本質從時間中抽取出來。“這一瞬間就是全部的永恒性。過了這一瞬間,它都不過是來無蹤去無影罷了。藝術就是要再現事物的這一瞬間,把它從時間中抽取出來,讓它在純粹的存在中,在它生命的永恒中,來表現。”[6](P146)藝術使本質在它的純存在中,在其生命的永恒之中顯現出來。這不僅是藝術的價值,也是人的價值。盧卡奇重申,正是在這里——認為藝術是對自在之物世界的客觀現實的反映上,“謝林的確超過了康德和費希特的主觀唯心主義”。[5](P132)在這一點上,謝林也有別于黑格爾。對于黑格爾來說,絕對真理只能在他的哲學中得到完美揭示,而作為頗具詩人氣質的“詩人哲學家”的代表謝林,則把這份殊榮奉獻給了藝術。
通過藝術與哲學的對比,謝林闡明了藝術的本質及其與哲學的關系。藝術的本質在于揭示宇宙和自在之物的世界的真正奧秘,或者說,藝術是“絕對同一性”的最佳表現,是絕對的自我直觀。在謝林那里,美感直觀是“絕對”的認識,優于理智直觀,處于自我直觀的最高級次。所以最高的人類職能是藝術,而不是哲學知識。
藝術高于哲學,因為只有藝術才能提供普遍接受性,“哲學雖然可以企及最崇高的事物,但仿佛僅僅是引導一少部分人達到這一點;藝術則按照人的本來面貌引導全部的人到達這一境地,即認識最崇高的事物。”[3](P278)換言之,藝術屬于“完整”的人,而哲學則把少部分人引向極致。另外,藝術高于哲學,藝術是自我意識發展的最高階段的表現,是其體系的最終完成。只有藝術才能向我們反映其他任何產物都反映不出來的東西,即那種在自我中就已經分離了的絕對統一體。“藝術是哲學的唯一真實而又永恒的工具和證書,這個證書總是不斷重新確證哲學無法從外部表示的東西,即行動和創造中的無意識事物及其與有意識事物的原始同一性。正因為如此,藝術對于哲學家來說就是最崇高的東西,因為藝術好像給哲學家打開了至圣所,在這里,在永恒的、原始的統一中,已經在自然和歷史里分離的東西和必須永遠在生命、行動與思維里躲避的東西仿佛都燃燒成了一道火焰。哲學家關于自然界人為地構成的見解,對藝術來說是原始的、天然的見解。”[3](P276)在永恒的、原始的統一中,已經在自然和歷史中分離的東西和必須永遠在生命、行動與思維里躲避的東西仿佛都燃燒起來,成為一片火焰。自然界本來是一部寫在神奇奧妙、嚴加封存、無人知曉的書卷里的詩,藝術揭開了它的秘密,去掉了那層看不見的、把現實世界和理想世界分割開的隔膜,讓那個只是若明若暗的理想世界完全袒露出來。
在謝林看來,藝術對于哲學家來說是最崇高的東西。他置藝術高于一切。藝術不是認識,不是道德,也不是審美,就是其本身,它自身絕對。“藝術本身不僅是行,且不僅是知,而是為學術所貫串的活動,或者,反之,是完全成為行的知,換言之,是此與彼的不可區分者。”[2](P35-36)藝術本身是絕對者的流溢。藝術的歷史,鮮明地展示了藝術與宇宙的目的及其與絕對同一的直接關系。藝術對“絕對同一性”的把握與傳達,使其成為自由自主的活動,也使其成為超越真、善、美之上的最高活動。
謝林非常重視藝術的功能與作用,尤其是語言藝術。在《藝術哲學》中,謝林立足于主體與客體、理念與現實同一的觀念,把藝術分為兩大類,那就是造型藝術和語言藝術。在謝林構造的藝術體系里,語言藝術是高于造型藝術的,而語言藝術在他看來,就是廣義的詩。“造型藝術所賴以表現其理念者,乃是某種具體者本身;語言藝術所賴以表現其理念者,乃是某種普遍者本身,即語言。因此,詩歌主要被賦予詩歌(即創造)之稱,因為其作品并非呈現為存在,而是呈現為創造。這就是為什么詩歌可被看作任何藝術的本質,猶如可將精神視為軀體的本質。”[2](P302)也就是說,造型藝術用來表現自己的理念的手段是某種集體的東西,而語言藝術(詩)用以表現自己的理念的媒介本身卻是某種普遍的東西,即語言。詩是比造型藝術更高極的精神潛能,它創造觀念,而造型藝術只表現觀念。另外,造型藝術是死去的詞匯,詩卻復活語言。
在黑格爾的本體論中,他賦予藝術低于宗教和哲學的低等地位。與之不同,謝林高揚藝術,不僅把詩意視為任何藝術的本質,而且把藝術視為科學和哲學的詩性基礎。謝林認為正如科學在童年時期從詩(藝術)中誕生,從詩中得到滋養一樣,哲學也要流回到曾經由之發源的詩的大海洋里。“哲學就象在科學的童年時期,從詩中誕生,從詩中得到滋養一樣,與所有那些通過哲學而臻于完善的科學一起,在它們完成以后,猶如百川匯海,又流回它們曾經由之發源的詩的大海洋里。”[3](P277)謝林的這種觀點,不僅得到當時德國浪漫派的擁護和黑格爾的認可,也得到了后世一些哲學家的認同,比如德國的雅斯貝爾斯就認為“詩是語言本身的搖籃,是人最先創造出來的言辭、感悟和行動。哲學最初是以詩的形態出現的”。
另外,謝林對藝術的高揚還在于他不是僅僅把藝術看作一種意識形式,一種把握世界的直觀審美的思維方式,而是強調藝術是人生的一種建構力量,是超越于世俗生活的一個理想世界。謝林早期與德國浪漫主義保持密切來往,也持有一些浪漫主義的觀念和想法。那就是對人生活的科學的、功利的世界不滿,認為現實世界要徹底改造。他對充滿創造性的詩性世界一心向往,期待建構一個詩意的、浪漫的、神奇的理想世界。這樣一個美妙的世界只有在藝術的沉醉中才存在。正如謝林自己所說的:“超凡脫俗之路只有兩條:詩和哲學,前者使我們身臨理想世界,后者使現實世界完全從我們面前消逝。”[3](P17)
謝林對藝術的本質及功能的論述是十分深刻的。他認為藝術堪稱其在理智的或精神的理念世界呈現或顯現之本。這就是說,藝術是從理念中產生出來的。在實在世界之呈現,亦即實在世界之顯示,乃是有機體。藝術,藝術之作品,乃至是行與知、自由與必然、有意識的與無意識的主動性之成果。這就是說,藝術創造者有其天才。
天才論在謝林的藝術哲學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謝林繼承了康德關于天才的論述,但又加以改造和發揮。謝林認為藝術創造的產物就是天才的作品,而天才也只有在藝術中才可能。“就像那種通過我們的自由行動,未經我們的認識,甚至違背著我們的意志而實現了沒有想象到的目標的力量可以被稱為命運一樣,這種不可理解的東西,這種不受自由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又違背著自由,永遠躲藏到自由中的東西,這種在創造過程中得到了統一,把客觀事物添加到有意識事物上的東西,也可以用模糊的天才概念來表示。這樣設定的產物無非就是天才作品,或者說,無非是藝術作品,因為天才只有在藝術中才可能。”[3](P265)
所謂天才,就是一種能夠意識到有意識事物與無意識事物之間的矛盾并能通過創造活動來解決這一矛盾的能力。天才既不是有意識活動,也不是無意識活動,而是凌駕于兩種活動之上,體現著兩者的統一。“如果說我們在有意識活動中一定會找到一種東西,這種東西雖然可以總稱為藝術,但僅僅是藝術的一部分,它會經過深思熟慮而自覺地完成,既能教也能學,是能用別人傳授和親自實習的方法得到的,那么,與此相反,我們在參與了藝術創造的無意識活動中也一定會找到另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在藝術里是不能學的,也不能用實習的方法和其他方法得到,而只能是由那種天賦本質的自由恩賜先天地造成的,這就是我們在藝術中可以用詩意一詞來稱謂的那種東西。”[3](P267)在藝術創造中,有意識活動主要表現為藝術技巧,是能教能學的;無意識活動則表現為詩意,它是先天的自由恩賜,是教不了學不到的。而天才正是一種能把藝術技巧與詩意統一起來的能力。“正像單憑詩意、單憑技巧都不能創造出無瑕的作品來。”[3](P268)即便是天賦的詩意,如果沒有技巧,也只能創造出僵死的作品來,完美無瑕的作品只有把兩者結合起來的天才才能創造出來。天才之所以與一切其他精明強干或敏捷熟練的才能有所不同,是因為天才可以解決其他任何才能用別的方法都絕對不能解決的矛盾。在一切創造中,哪怕是在最普通、最常見的創造中,無意識活動與有意識活動都是共同發揮作用的;但是,只有為兩種活動的無限對立所制約的創造,才是美感的、惟獨天才才能進行的創造。正因此,謝林把美學中的“天才”視為哲學中的“自我”,是“絕對”的最高實在,雖然它本身不會變為客觀的,但卻是一切客觀事物的原因。另外,謝林還強調天才主要表現在藝術里,而很少表現在科學里,“天才在科學里永遠是有疑問的”,所以,我們可以說“藝術是科學的典范,科學首先應該到有藝術的地方去”。[3](P272)科學最終只能僅僅作為手段,為只有通過天才才有可能的最崇高的藝術服務。
謝林關于天才與藝術創造的論述是較為全面的,也有其合理的成分。比如他積極地淡化了康德賦予天才技巧的神秘色彩,認為技巧是可以后天學習和培養的。總觀其論,與前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對無意識性的強調。“把‘無意識’的概念引進藝術創造過程,謝林并不是第一個,但是,這個變幻無定的術語最終得以成為藝術心理學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謝林卻比任何人都有更大的責任。”[7](P330)藝術創造過程中存在著某種無意識的因素,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早在古代就已有人認識到并談論過這個問題了,比如柏拉圖。但是,在近代文藝理論中,明確地提出無意識性的概念并著重探討其在藝術創造中的作用的,還是以謝林為早。與謝林處于同一時代的歌德和席勒也曾根據他們親身藝術實踐的體會,肯定藝術創造中無意識性的存在,且賦予重要的位置,但他們并沒有從哲學的高度對這種現象做出理論的說明。而謝林則把無意識的問題放到他的整個哲學體系中,把有意識活動和無意識活動的統一作為解決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的矛盾的手段,并且用這樣的觀點去解釋審美活動和藝術創作。此外,從創作論的角度看,謝林把藝術創作過程說成是無意識和有意識的統一,或者說無意識和有意識的同一是藝術創作的基礎,這的確說清了一些藝術的本質。
隨后,謝林結合藝術創造活動的本質談及藝術作品的本質與特征。既然藝術創造活動的本質在于自由與必然、有意識活動與無意識活動的矛盾統一,那么作為其產物的藝術作品的本質也是如此。謝林認為藝術作品的根本特點就是“無意識的無限性”,[3](P269)也就是自然與自由、無意識與有意識、有限與無限、實在與理想的統一。正因此,單憑有限的知性無法掌握藝術,真正的藝術品可以作無限的解釋,意義不可窮盡。除無限感這個根本特點外,藝術作品還具有下述特點:其一,藝術作品的外在表現就是“恬靜、肅穆和宏偉”,即使在應該表現出極度痛苦或歡樂心情的時候,也是如此。按照謝林的理論,藝術是表現觀念的,最完美的藝術作品應該表現絕對觀念,而“絕對的領域里(形式與質料、活動與存在),二者是同一的,最高的靜穆就是絕對的活動,反之亦然”。[2](P329)在此,謝林以自己的方式回應古典主義大師文克爾曼。其二,藝術作品所表現的是無限的事物,而這種終于被表現出來的無限事物就是美,美就是在有限的形式中表現無限。所以,藝術作品的另一個特征就是美,藝術與美是同一的,“沒有美就沒有什么藝術作品”。[3](P270)
在謝林那里,藝術和美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藝術就是對美的追求,沒有美也就沒有什么藝術作品。謝林認為宇宙作為絕對的藝術作品建立在上帝中,并建立在永恒的美中。上帝是一切藝術、一切美的直接原因,上帝通過自己絕對的同一乃是實在的東西和理想的東西的一切相互結合的源泉,一切藝術都植根于這一結合。任何藝術理念者與現實者之不可區分作為不可區分體,通過藝術而呈現于理念世界,因此藝術也是自由與必然、普遍與特殊、理性與感性的統一。藝術本身就是絕對者之流溢。藝術的真正構擬,就是把藝術的形式作為事物自身或事物處于絕對之中所具有的形式而表現出來。藝術作品各種形式之間的關系體現出了一種層次性。在謝林的藝術體系中,音樂、建筑藝術、繪畫和雕塑等造型藝術,屬于藝術的現實序列;而抒情詩、敘事詩和戲劇等語言藝術,則屬于理念序列。語言藝術(詩)是比造型藝術更高級的冪次,就是藝術中,或美的最高層次。
推演出藝術作品的上述特點之后,謝林接著又闡明了藝術作品與其他幾種產品的差別。首先是藝術作品與有機自然產物的區別:有機自然物不一定是美的,如果它是美的,美就會顯得是偶然的,因為我們無法設想自然界中有美的條件[3](P271);而藝術作品卻永遠是美的,否則就不成其為藝術。其次是藝術作品與通常的工藝產品不同:因為任何其他創造活動都是由存在于真正的創造者之外的矛盾引起的,因而也都有自身以外的目的;而藝術創造活動在原則上是一種“絕對自由的活動”,雖然藝術家是受到某種矛盾驅使去從事創造的,但這種矛盾是內在于藝術家特有的最高天賦的本質中的。所以“對于外在目的的這種獨立性產生了藝術的神圣性與純潔性。藝術是很神圣、很純潔的,以致藝術不僅完全與真正的野蠻人向藝術所渴求的一切單純感官享受的東西斷絕了關系,與唯有那個使人類精神對經濟發明做出最大努力的時代才能向藝術索求的實用有益的東西斷絕了關系,而且也與一切屬于道德風尚的東西斷絕了關系,甚至把那種在毫不利己方面最靠近藝術的科學也遠遠地置于自己的地位之下,這純粹因為科學總是涉及自身以外的某種目的,而且歸根到底必須僅僅作為手段,為最崇高的東西服務”。[3](P271)正因為藝術所獨有的這種純潔性和超功利性,謝林認為“能滿足我們的無窮渴望和解決關乎我們生死存亡的矛盾的也只有藝術”。[3](P266)
可見,在謝林所強調的藝術哲學中,藝術是作為“精英藝術”而存在的,藝術活動只是少數天才或精英才能擁有的自由自覺的活動。作為超脫功利、想象的或創造性的精神活動,藝術能與一種窒息著心靈世界的環境相抗衡。藝術品也成為獨立于人的現實生活之外的、本身能夠表達真理的美的化身。謝林的這一思想,得到了西方當代哲學家的認同。比如海德格爾,就在自己的論著中提出與謝林近似的觀點。與謝林一致,海德格爾對詩與語言的高揚,也正是為人們提供一條超越于世俗生活的理想途徑。
謝林的藝術哲學內容豐富,包括藝術本體論、藝術創造論、藝術系統論等等。本文只是著重論述了謝林的藝術本體論與創造論。在謝林看來,藝術既可充當調和理論與實踐、必然與自由的對立,返歸本原的手段,而且比哲學更適宜于把握“絕對”。因此,他把藝術視為其先驗哲學的核心與終端,又把藝術哲學視為“同一哲學”的頂峰。藝術哲學是理論哲學、實踐哲學的最高完成,它克服了其他哲學的片面性,直接以“絕對”,即自然與自我、客體與主體、理想與現實的絕對無差別的同一為對象。謝林認為,在人類歷史中實現不了的理智和意志的統一、有限與無限的統一、必然和自由的統一等等,都可以在藝術中獲得實現。謝林把藝術看作真正的哲學,是一切理智所追求的目標。“哲學的工具總論和整個大廈的拱頂石乃是藝術哲學。”[3](P15)正是通過藝術哲學,謝林完成了其“同一哲學”的體系建構,最終超越了有限的知性而達到了絕對理性的高度。
謝林對藝術本質的認識,對藝術與哲學關系的探析,不僅迥異于當時其他哲學家的觀點,而且不少觀點具有開創性。在西方哲學史上,像謝林這樣如此重視和肯定藝術的實在不多。因為其對藝術的高揚,對藝術作品的分析,對藝術創造與特征的關注,而被視為西方詩性智慧的典型表達。而他本人,也被后世稱為“詩人哲學家”。他認為藝術與哲學是同一的,那么審美與生活也應該是一致的;如果兩者分裂了,就應該尋求新的同一。雖然謝林的理論和設想帶有假想的、理想的色彩,但他對工具理性霸權的批判,對藝術的分析與建構,以及試圖在現實領域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存在的構想,都是具有重要的積極現代意義的。
在西方學術界,謝林的藝術哲學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不僅劃清了藝術哲學與傳統美學的界限,而且率先完成了傳統美學向藝術哲學的轉換。他拒斥“哲學與藝術之爭”,把詩(藝術)與思(哲學)看作是以同一方式面對同一問題,且把完美揭示最高問題的殊榮賦予了藝術。此外,謝林認為藝術高于其它知識,既讓藝術的科學地位被發現,也讓人們開始了解藝術真正的更高的職能。謝林的藝術哲學得到黑格爾的高度評價:“到了謝林,哲學才達到它的絕對觀點;藝術雖然早已在人類最高旨趣中顯出它的特殊性質和價值,可是只有到了現在,藝術的真正概念和科學地位才被發見出來,人們才開始了解藝術的真正的更高的任務”。[8](P78)黑格爾的《藝術哲學》(即《美學》)受到謝林藝術哲學的莫大影響,這一點是毋庸質疑的。比如黑格爾認為美學研究的范圍是藝術,美學的正當名稱是“藝術哲學”等,都是受到謝林的啟發。“可以說,黑格爾的《美學》中的論點很少沒有受到謝林的著作中可以找到的那些見解和理論的啟發。”[9](P257)另外,謝林關于藝術的主要觀點,不僅開啟了海德格爾、阿多諾等人的思路,而且得到更深入的探討,進而引發了西方藝術哲學的現代性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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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英〕鮑桑葵.美學史[M].張今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A Study of Chelling's Philosophy of Art
CHEN Hai-yan
(Chinese Department, Hefei Normal University, Hefei 230061, China)
Schelling’sPhilosophy of Arthas groundbreaking significance and value in the West.From a philosophical point of view, an exploration of the essential features, functions and meanings of art was Schelling's main intention.In his view, art is absolutely self-intuitive, artistic philosophy is more than suitable to grasp than the absolute, and perfect work of art should show the absolute idea.Art is not only beautiful, but also sacred and pure.Art is created by genius.As an activity free from the utilitarian spirit,art can be extremely refined.Schelling's philosophy of art has had tremendous influence over his generation and later generations.
Schelling; philosophy of art; reconstruction; the absolute; intuition; genius
B83
A
1005-7100(2011)03-0035-07
2011-04-18
本文為合肥師范學院人文社科研究項目“謝林藝術哲學研究”(2010sk10)階段性成果。
陳海燕(1976— ),女,安徽五河人,合肥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郭泮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