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劍 鋒
《宋前詠史詩史》評介
李 劍 鋒
韋春喜博士“十年磨一劍”,在他博士論文基礎上修訂的《宋前詠史詩史》出版面世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2月版),這實在是令人欣喜的學術盛事!劉勰寫完《文心雕龍》后,曾在《序志》里深有感觸地說:“夫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本書在前賢時哲對詠史詩的研究基礎上,鉤沉曲意密源,彌綸群言,推陳出新,自成體系,堪稱第一部論述深刻、具有通論性質的中國詠史詩史。
詠史詩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重要的題材類型,一些重要詩人詩作雖然受到關注,但整體上沒有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尤其是漢魏至初唐時期的詠史詩研究一直處于冷寂狀態。作為一條重要題材類型的詩史長河,需要開掘的山嶺阻隔,需要梳理的技經肯綮,都在等待富有學術雄心的學者大膽選擇,小心探求。《宋前詠史詩史》在深細了解研究現狀的基礎上完成了詠史詩研究的融會貫通工作,整體上將中國古代詠史詩的研究推進到最新的高度。
明確研究對象,科學把握研究范圍是進行學術研究的關鍵性工作。對于什么是詠史詩,學界眾說紛紜,各有仁智之見,但也往往不能周延,存在界定或者過于寬泛或者過于狹窄的問題。春喜在前人意見基礎上提出自己的定義,認為詠史詩是指“以歷史人物、事件、古跡等為題材或觸發點,對之進行吟詠、思索,借以抒發思想感情,表達議論見解、歷史感悟或借史以娛樂、諷諫、教育等的一種詩歌類型。”(《宋前詠史詩史》第18頁,以下頁碼均系此著)張可禮先生在本書序言中認為這一界說“比較切合中國古代詠史詩的實際,可備一說”。 值得指出的是,這一界說不是想當然地概括已有的意見,而是立足于具體的詠史詩實際,經過了作者的深細辨析和規范。如有關神話傳說的詩歌,作者經過辨析后,認為“以《史記》為代表的史書所記載的具有神話傳說性質的上古人物,如伏羲、神農、黃帝、炎帝、顓頊、帝嚳等,可視作歷史人物,可以劃為歸詠史對象。”(第20頁)而未曾被歷史學家歷史化的盤古、雷師、風伯、望舒、羲和、燭龍、禺強等神話傳說形象不宜劃歸詠史對象。結論公允,令人贊賞。其他關于詠史與懷古、典故、詠懷等詩歌及其表現方式的聯系與區別的辨析大都如此。章學誠云:“辨彰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語此。”春喜于詠史詩的界定方面的探討和思考,可以當此。
本書的主體內容是論述宋前詠史詩的發展流變,在論述中,“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將宋前詠史詩的主流河道清晰地凸現在讀者面前。先秦是大河的源頭,為詠史詩的“萌芽期”,它的萌芽主要表現在《詩經》和屈原的作品中。嚴格講,這些作品還不能稱為詠史詩,但它們具有詠史詩的因素和性質,具有發展為詠史詩的良好基因。兩漢時期是詠史詩的“形成期”,班固以“詠史”定名,標志著詠史詩的正式形成。此期詠史詩創作的一大特點是“樂府詠史詩創作較豐富,而非樂府詠史詩則較少”(第44頁)。它們最早展現了詠史詩的基本特征,如以史為鑒、諷時刺世、抒情言志等,確立了“史傳、代言和論述”三種詠史體式。魏晉南北朝隋是詠史詩的發展、成熟期。這個時期的詠史詩數量驟多,共計102人219首,這與漢代非樂府類今存不足10首的數量,是一個不可同日而語的大飛躍;優秀作家作品增多,左思《詠史》八首和陶淵明《詠貧士》七首等成就最突出,標志著詠史詩的成熟。春喜對二人詩作主題取向和藝術特點的把握觸及了作品的本質特點。如其對比兩人作品特點云:“如果說左思詠史詩的美學價值在于對波蕩震撼的情感的抒寫,而陶氏詠史詩的美學價值則在于精神理念的的展示、標舉。”(第101頁)左詩的主要傾向是讓多人多事服務于強烈激憤的情感抒發,而陶詩總體上呈現出專詠一人一事以“集中筆墨充分展現古賢形象,深入挖掘、揭示歷史人物身上所蘊含的精神力量和文化人格,并借以示志,表達情思。”(第101頁)這些觀點可以稱的上是能夠揭示對象本質的真金良玉。這個時期對詠史題材的開拓,對詠史形式的探索都為一個繁盛的詩歌時代奠定了豐厚的基礎。唐代是中國古代詠史詩的繁盛期。就數量而言,僅初唐時期就有46人,134首;盛唐代表作家李白、杜甫合計有176首;中晚唐詠史三大家劉禹錫、杜牧、李商隱合計有178首。這個時期的詠史詩題材廣泛、主題深刻、體式多樣。面對這樣繁雜而多彩的詠史局面,春喜宏觀鳥瞰與微觀考察相結合,在把握面的基礎上,深入開掘點,全面、系統、深入而不失具體地論述了繁盛期初唐、盛唐和中晚唐等三個階段詠史詩的發展流變,探討了詠史詩之所以繁盛的社會、政治、文化、風尚等多方面豐富復雜的綜合原因,顯示出對繁雜材料的駕馭能力和敏銳的理性分析能力。如論中晚唐史論體詠史詩的產生的歷史文化原因,指出:科舉考試對歷史內容的強化,使士子不得不注重議論、評述歷史;君主崇尚經史、以史為鑒的思想意識以及用人方面所顯示的文化導向,形成探討歷史興亡、論辯古今盛衰的史論風尚;中晚唐史論體詠史詩深刻新警、善于翻案與此時期注重新變疑古的史學思想有關。辯論持之有故,深入腠理,不膚廓,因而格外豁人耳目。
春喜在專著《引言》部分談到自己的研究方法時,提到“注重史料、資料”、“理論闡釋與問題考辨相結合”兩點,這在本書寫作中是貫穿始終且做得令人贊賞的。如論曹植的《怨歌行》,針對系年舊說,先作一合理考辨,不使議論流于臆測;論左思詠史詩先精細考辨其創作時間也是一個典型的例證。類似做法隨處可見。史料搜集考辨與理論闡釋相結合,是導師張可禮先生一貫的治學精神,春喜是極好地傳承了的。
任何一本學術專著都不可能沒有疏誤,像這樣一本跨越漫長歷史、涉及材料豐富復雜的《宋前詠史詩史》也在所難免。如論陶淵明《詠貧士七首》等,認為“在陶氏之后,似乎還沒有以組詩的形式反映固窮安貧思想的作家”(第99頁),這顯然是不周全的。僅就《詠貧士七首》的追和作品而言,蘇軾之后層出不窮,其中不乏“反映固窮安貧思想的作家”。如吳芾、劉因的《和陶詠貧士》等就與所論不合。像這樣的地方當然瑕不掩瑜。由于才疏學淺,我沒有能力就其疏誤作整體的批評,僅就我所熟悉方面談此一點陋見,以與春喜“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也期待著與他一起分享新的學術收獲。
山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