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偉
(黑龍江大學 西語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叔本華和尼采對奧尼爾悲劇的影響
鄭 偉
(黑龍江大學 西語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叔本華的唯意志論和他的悲劇思想對尤金·奧尼爾有著極大的影響,后者繼承了前者的悲劇理論。尤金·奧尼爾對尼采的超人哲學和反宗教思想以及他的悲劇理論也是推崇備至并深受影響。
奧尼爾;叔本華;尼采;悲劇;意志;表象;超人哲學
美國現代劇作家尤金·奧尼爾(1888—1953)被稱為美國戲劇之父。在它一生創作的50多部劇作中,除了一部是喜劇外,其他的均為悲劇。奧尼爾一生沒有什么悲劇理論的書籍問世,但在創作悲劇的過程中,他卻能極好地把握悲劇。他最豐沛的創作階段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但是,在他創作后期更有憾世的絕唱。自十九世紀以來,無政府主義在美國廣泛傳播,甚至泛濫;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弗洛伊德的理論開始流行于美國。種種主義和思潮都從各自不同的角度研究人,研究社會,研究人生。空想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等思潮猛烈抨擊當時社會制度的一切弊端。1907年,奧尼爾被普林斯頓大學開除后的幾年里,閱讀了大量的書籍,他對叔本華和尼采尤為推崇。尤其是叔本華的唯意志論,和尼采的“超人哲學”,以及他們的悲劇思想都深深地影響著奧尼爾,影響著他的文學創作思想。
一
叔本華發展了一種意志第一的學說:表現世界背后的意志是世界的本質和核心。意志是一種求生存的﹑盲目無意識的沖動力;意志高于知識,高于理性。“世界是意志和表象”是叔本華哲學思想的精髓。唯意志論也是叔本華悲劇學說的哲學基礎。
叔本華認為,悲劇是最高的詩藝,也是整個文藝的高峰。它專門表現人類生活中的不幸,表現在意志客體性的最高級別上意志和它自己的分裂。作為文藝最高成就的悲劇是以表現人生可怕的一面為其主旨,它在我們面前演出了人類難以形容的痛苦和悲傷,演出邪惡的勝利,嘲笑人的偶然性的統治,演出正直、無辜的人們不可挽救的失陷等等。而正是這一切暗示著宇宙和人類最本質的東西,即悲劇展現意志與其自身的矛盾沖突,與其自身的分裂。
叔本華悲劇學說的最基本特征是把以人為主體的世界看得太黑暗,這是他悲劇理論的根源所在。正如羅素所說:“叔本華在哲學家當中有許多地方與眾不同。幾乎所有其他的哲學家從某種意義上講都是樂觀主義者,而他卻是悲觀主義者”[1](P303)。叔本華悲劇學說是他的悲觀主義理論的集中體現。他通俗地解釋自己的悲劇觀,“所有悲劇能夠那樣奇特地引人振奮,是因為人逐漸認識到人世、生命都不能徹底滿足我們,因而不值得我們苦苦依戀。正是這一點構成悲劇的精神,也因此引向淡泊,寧靜。……于是在悲劇中我們看到,在漫長的沖突和苦難之后,最高尚的人都最終放棄自己一向急切追求的目標,永遠棄絕人生的一切享受,或者自在而欣然地放棄生命本身”[2](P51)。 恰恰是叔本華的悲觀的人生取值影響了奧尼爾的人生觀和悲劇創作。他的悲劇思想與叔本華的悲劇思想如出一轍。他曾說過:“我們本身就是悲劇,是已經寫成和尚未寫成的悲劇中最令人震驚的悲劇。”[3](P25)“我認為悲劇具有古希臘人所賦予的意義。悲劇使他們變得高尚,它激勵人們去追求更為豐滿的生活。悲劇賦予他們對事物深刻的精神感受,擺脫日常生活瑣碎的貪欲。當他們看到舞臺上的悲劇時,他們欣喜自己沒有希望的希望在藝術中得到了崇高的表現…… 生活本身毫無意義,是理想是我們不斷奮斗、堅定意志、堅持生活!…… 可以完全實現的理想,不配叫做理想。當人在追求不可及的東西時,他注定是要失敗的。但他的成功在斗爭中,在追求中!”[4](P13-14)從中不難看出,奧尼爾既是理想主義者,又是悲觀主義者。他渴求對理想的追求,而又對人生悲觀失望。這種矛盾沖突既發生在他的身上,也體現在他的作品中。他的人生悲觀主義,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受了叔本華、尼采思想的影響。當然,他個人的人生經歷、家庭變故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在奧尼爾的充滿心理象征的劇作《更莊嚴的大廈》中,老夫人苔伯拉對兒子們講過這樣一個神話故事。有一個“幸福之土”的國王,他為一個女巫而失去了他的國土,并遭到放逐,像一個流浪者一樣漫游世界。在他悔恨交加之時,女巫給了他一個希望,如果他找到一扇有魔力的門,他就可以重新得到他的王國。但不久,有人警告他,要是打開這扇門,他所發現的只有不毛之地和死亡。結果他終其一生站立在門前。筆者可否把這個故事看作是奧尼爾對人類生活及理想追求的象征。如果勇敢而樂觀地打開那扇門,去追求生活、追求理想,展現在面前的也許就是所期盼的美好。當然,情形也許正好相反。如果懼怕未知的將來,不敢承受荒蕪,不敢面對死亡,而放棄追求。為此,徘徊、躊躇,一生都站在門前,那么一絲希望都沒有。只有痛苦、矛盾的內心沖突。終身是孤獨的流浪與悔恨。進而,聽天由命,碌碌一生。可見,悲觀主義確實存在于奧尼爾的意識深層。然而,奧尼爾卻為自己申辯,抱怨人家稱他是悲觀主義者。1923年,奧尼爾在寫給一個護士的信中作了這樣的說明:“我根本不是悲觀主義者。我把生活看作是具有重大意義的悲劇。它絢爛而不無諷刺,美麗而冷漠,輝煌而又因混亂給人們帶來痛苦。而人要么是在跟命運的斗爭中失敗,要么是成為木然愚昧的動物。我所說的‘斗爭中失敗’僅僅在象征的意義上,因為勇敢的人總是勝利的。命運絕不可能征服他,或者他的精神。因此,你可以看到我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相反,盡管我精神上傷痕累累,但我高興為生活而死!”[5](P248)可見,奧尼爾又不無樂觀主義精神,但他人生哲學總的傾向是悲觀的,是悲觀主義中混合有樂觀的成分。
叔本華認為,悲劇以表現人生的痛苦、不幸、災難等可怕的一面為主題,它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類型,釀成不幸命運的肇禍人就是劇中角色本身。如《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第二種類型,導致不幸的可能是盲目的命運(或者說是偶然或錯誤),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這類悲劇都是描寫理想化的英雄人物與命運的沖突,但最終都因不能掙脫命運的擺布而走向毀滅;第三種類型,是普通人由于在彼此不同的地位、環境、及條件等關系上的差別所造成的矛盾和沖突,以至給人與人之間造成了傷害和不幸,而造成這種傷害和不幸又不能簡單地歸咎于普通人的任何一方。在這種悲劇形成過程中,沒有惡毒已極的人物參與,只是那些平平常常的互相對立所造成的不幸。如在《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送冰人來了》和《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這三部劇作中,沒有一個是可惡至極的人,也無突發性事件導致的沖突。而是在平平常常,近乎沒有什么事情中,在彼此難以溝通的痛苦中,在心靈極度孤獨寂聊的苦悶中,在困惑和被社會擯棄的迷惘中,悲劇在悄悄地演繹。這種悲劇類型是較為典型的現代悲劇。
叔本華尤其欣賞和推崇的正是這一類型的悲劇。他說:“我覺得最后這一類悲劇比前兩類更為可取,因為這一類悲劇不是把不幸當作一個例外指給我們看,不是當作由于罕有的情況或狠毒異常的人物帶來的東西,而是當作一種輕易而自發的從人的行為和性格中產生的東西,幾乎是當作人的本質上要產生的東西,這就是不幸也和我們接近到可怕的程度了”[2](P206)。從叔本華尤為推崇的第三種類型的悲劇的論述中,我們看到他的反理性主義的觀點。
叔本華一再強調人生的欲望和追求永遠得不到滿足。這樣,人生就必然是痛苦的,其結局又必然是悲劇性的。因而,人生的本質就是苦難,就是悲劇。奧尼爾在自己的悲劇創作中吸取了叔本華的悲劇觀。而叔本華所推崇的第三種類型悲劇恰恰是奧尼爾后期創作所體現的。最典型的是《送冰人來了》和《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這兩部劇。劇中,沒有典型的英雄人物,他們都是平常之人,霍普旅館的那群房客;蒂隆一家四口,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產生悲劇。他們的“不幸也和我們接近到可怕的程度了。”筆者認為,叔本華的悲劇理論具有現代悲劇的色彩。從某個程度上說,叔本華是現代悲劇理論的先導,奧尼爾是再現現代悲劇的實踐家。
二
尼采是十九世紀下半葉德國唯意志主義哲學家。受當時強烈的反理性主義思潮及叔本華哲學思想的影響。尼采認為世界從本質上說是權利意志的世界,人的精神意志的發揮及人的個性的解放比物質生活、追求財富重要得多。尼采摒棄了叔本華的哲學中否定世界和人生的命運主義成分,并使之成為“行動哲學”。他鼓吹“超人哲學”。尼采認為,唯有“超人”才是人類奮斗的真正目標。只有出現了超人,人類才有可能使自己免于退化的墮落,他甚至提出要以“超人哲學”取代基督教哲學的主張。因為基督教博愛觀念中棄強就弱表現了人類的怯弱性。超人哲學批判了數百年來的基督教文明及其傳統,指責基督教的罪惡就在于踐踏原始的生命本原,并用所謂的靈魂這種虛假的謊言來壓制肉體。他宣稱“上帝死了”,主張對一切價值進行重估。他的《悲劇的誕生》就是這種“價值重估”的最初嘗試。尼采的哲學充分體現了他對傳統文化(特別是基督教文化)和現代生活的深刻反思。
奧尼爾18歲時就讀了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他對其的崇尚簡直到了狂熱的地步。一位評論家說,這本書幾乎成了奧尼爾的圣經,他像背教義問答手冊一樣背誦它。當奧尼爾日后成名于劇壇,并被公認為是一流的戲劇家時,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曾這樣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我所讀過的書中對我影響最深的。……每一年左右總要讀一遍,從未感到過失望,這是我讀其它任何書都不曾有過的感覺。”[5](P121)當被問及是否在文人中間有個偶像時,奧尼爾答道:“我的回答可以用一個詞概括——尼采。”[5](P251)
奧尼爾和尼采一樣,也極度蔑視物質文明,認為它是導致人的精神墮落的直接因素。他的歷史傳奇劇《馬可百萬》就對通過東西方的對比追求物質主義的馬可波羅進行了辛辣的嘲諷。在另一部劇作《黃金》中,巴特利特一家為追求黃金而帶來的悲劇性結局說明了金錢崇拜是如何在人們的頭腦里做崇。對當時人們沉醉于物質享受,迷戀于成功致富的“美國夢”的社會風氣,奧尼爾抨擊道:“請設想一下,有朝一日我們突然用銳利的心靈的眼睛看清了那得意洋洋,吹吹打打的實利主義究竟有什么真正價值;看出我們為此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按照永恒真理的觀點來看又得到了怎樣的結果。那將是一個多么巨大、多么具有諷刺意味的不折不扣的美國的悲劇啊!”[3](P206)
尼采的反基督教、蔑視傳統觀念思想在奧尼爾身上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他曾說:“我痛恨社會習俗與傳統所統治的生活。”因為它使人窒息,壓制健康的精神,培養起來的只是虛偽和物質主義。奧尼爾對上帝的懷疑在他的作品中亦有所體現。在《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中杰米對妻子說:“也許他(指上帝)會寬恕你對我所做的事,也許他會寬恕我對你做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寬恕他自己。”(第一幕,第三場),這是奧尼爾借劇中人物之口,對上帝大膽地提出質疑。奧尼爾出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從小信奉天主教,視上帝為最高主宰。由于家庭的變故、母親的病逝,也隨著尼采的一聲“上帝死了”, 他也摒棄了上帝,擺脫了宗教的桎梏,繼尼采之后,進行了痛苦的“價值重估”。
奧尼爾悲劇的特點之一是劇中一般無反面角色,造成悲劇沖突的反面勢力常常是劇中隱寓著的某種撲朔迷離的潛在力量。傳統觀念所不屑一顧的酒徒、賭棍、下等水手,甚至那些放浪形骸的妓女,在奧尼爾劇中卻被視為“朋友”、“兄弟”或“正經婦人”。這實際上是對美國傳統觀念價值的挑戰。他對社會底層的這些人抱有的是同情,而不是歧視的態度,這也體現了他的人道主義精神。
尼采的悲劇學說,盡管本質上仍和叔本華的悲劇學說一樣,是唯意志論和反理性主義的,但就其整個內容來說,卻和叔本華的完全不同。叔本華的悲劇學說太消極,頹廢。尼采的結論是:權利意志主宰世界和人類社會,權利意志乃是生命本質,是萬物的基元和自然、社會發展的動力。反映在他的悲劇學說中,就不是叔本華的那種人生苦海無邊的絕望意識,而是充滿著生的歡樂和喜悅。
雖說奧尼爾悲劇思想總的趨勢是悲觀的,但又不放棄精神追求與奮斗,他追求的是過程之美,他思想上的理想主義色彩也就在這方面和奮力斗爭理論相一致。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多次借主人公查拉圖斯特拉之口敦促世人:不要將你們心中的英雄扔掉!要神圣地堅持住你們最崇高希望!在尼采看來,只有不擇手段的奮斗,才能使人類“進步”,才能開人生之新機,才能使人漸進為超人。這種學說就其奮斗不息一點來說,也大大影響了奧尼爾的思想和劇作。
在奧尼爾的早期和中期的劇作中,我們可以看到,盡管有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在扼制人的追求,粉碎人的奮斗,但他們總是百折不回,拼一死而后慰。《天外邊》中的主人公羅伯特一生追求一種神秘的“天外邊”的美。即使是在家業衰敗,病入膏肓之時,他還念念不忘他的理想,掙扎著爬到大路邊,遙望著日出死去。奧尼爾示意讀者的是羅伯特雖然失敗了,但他在絕望的境地里繼續抱有希望,所以,他比別人更接近星光與天堂。正像奧尼爾自己說的:“盡管我精神上傷痕累累,我高興為生活而死。”
但是,在奧尼爾的后期創作傾向中我們可以發現,尼采對他的影響明顯地表現出弱化趨向,特別是在《送冰人來了》和《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等幾部悲劇,那種人與“潛在力量”之間的永恒斗爭的精神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悲觀色彩濃厚的消極避世態度。這些后期劇作均寫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世界經濟危機留下的后遺癥,使人們充滿了恐慌與絕望的情緒。奧尼爾在創作《送冰人來了》時就說:“這場該死的世界性災禍使我們完全絕望了。……在這個國家或其它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任何前途。”對美國現實的深刻洞察加上對世界局勢的絕望心理,使奧尼爾愈加感到尼采的強力哲學也是無濟于事的。
縱觀奧尼爾三十年的文學創作、他的價值觀、人生態度、悲劇思想都受到了叔本華和尼采的影響。但在不同的時期,各種思想的交錯有所不同。他后期作品中,主要人物并沒有爭斗,也無追求,甚至沒有行動,只希望在互相了解中找到人與人之間的片刻心靈交流,得到一點同情和寬恕。很顯然,奧尼爾的后期作品走向了徹底悲觀,尼采對他的影響力也漸弱,正如他在接觸尼采哲學多年后所說的:“他的有些教導,我不再承認了。”可見,現代哲學家的思想以及他們的悲劇學說對奧尼爾的悲劇思想的形成、發展與成熟起了極大的作用,為他的悲劇創作奠定了理論基礎。研究奧尼爾的現代悲劇也不可忽視與之相關的現代哲學思想。
[1]伯特蘭·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M].何兆武,李約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
[2]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3]轉引自汪義群.奧尼爾創作記[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
[4]埃吉爾·童吉斯特.靈魂的戲劇:奧尼爾超自然主義技巧研究[M].紐黑文:耶魯大學出版社,1968.
[5]Louis Sheaffer.O'Neill--Son and Artist[M].New York: Little Brown& Company Limited,1973.
The Influence Exerted by Schopenhauer and Nietzsche upon Eugene O'Neill
ZHENG Wei
(School of Western Studies,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Eugene O’Neill is greatly influenced by Schopenhauer’s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and his tragic thoughts and inherits his tragic theory.O’Neill thinks highly ofNietzsche’s Superman, anti-religious thoughts as well as his tragic theory.Definitely, the impact from them is unfathomable.An examin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above mentioned will justify the fact that philosophical origins of O’Neill’s tragic thoughts along with his tragic creation primarily stem from Schopenhauer and Nietzsche.
Schopenhauer; Nietzsche; tragedy; will; representation; philosophy of superman
I106
A
1005-7110(2011)03-103-04
2010-12-06
鄭偉(1961-),女,山東青島人,黑龍江大學西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
馮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