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龍濤
(黃河科技學院,河南 鄭州 450063)
“黃宗羲定律”提出之后,附和者及借題發揮者甚多,鮮有不同聲音或質疑出現。直至最近這一現象才被突破,主要是杜恂誠教授的《“黃宗羲定律”是否能夠成立?》和王家范教授的《復雜的歷史,需要復雜的頭腦——從“黃宗羲定律”說開去》兩篇論文。
杜恂誠教授在其文中直接質疑“黃宗羲定律”能否成立。“黃宗羲定律”很難在其作為我國歷代賦稅改革的總結定律意義上得以成立。從長時段來看,由于作為納稅人的農民(含地主)的生產成本、最低生活費相對固定,其稅負總體上應呈現在一定幅度范圍內的周期性變化態勢,而不是單邊上揚的。歷次稅制改革都結合了當時及以后可能的人口、土地、商業等諸多因素的相對變化,其主要目的是為了較合理地征稅(或增或減),擴大稅源,抑制大土地的特權,而不是(單純地)增加稅負。若是“量出為入”的財政制度,即根據政府支出水平來決定稅收額。這時候稅負(B)就取決于政府開支(G)、貪腐程度(M)和稅源大小(P),即:B=
一般而言,政府開支和貪腐程度有自動上升趨勢,而稅源則有自動下降趨勢。而在朝代新啟、稅制改革、土地清丈等政府的強制性改革之后,稅負又可能進入下降通道,維持一段時間以后,再自動上升。某個朝代的一定時段,若土地浮寄日趨嚴重、戰亂不止、對外賠款或意在農村改革卻無相應的財政投入,則會出現不斷加派雜稅的現象。但這與“黃宗羲定律”的原義已有差異。黃宗羲所總結的加稅規律只是在一段歷史時期或有限的范圍內適用。
王家范教授在其文中進一步補充了杜恂誠教授質疑“黃宗羲定律”的理由,“還有一點杜教授沒有充分發揮卻是經濟學家的思維特長,指出上述公式里沒有考慮經濟上升、收入增加以及物價、貨幣變動的多項因素,只見到數據簡單的‘累加’”。
筆者也認為“黃宗羲定律”很難在一個更大范圍內成立,因為在整個自給自足的傳統農業經濟中,農民的生產、生活成本變化甚小,若稅負過重,很多人便不再耕種土地,出現寄人籬下或出逃等現象,這樣就會導致國家賦稅減少。若稅負再加重,會導致官逼民反,嚴重的結果就是改朝換代。新的朝代建立,人口大為下降,為標榜愛民、恤民,統治者往往會輕徭薄賦,同時縮減政府機構、人均獲地相對增加及腐敗較少,稅負降低。稅負降低,農業恢復,經過一段時間,人口增加,政府機構擴充,腐敗再次蔓延等等,稅負再次加重。
因此可把“黃宗羲定律”引申為中國式稅負難題——稅負上揚及由其帶來的周期性社會動蕩、民不聊生、改朝換代等問題。
以史為鑒,研究歷史除了“為學術而學術”之外,往往都是為現實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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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黃宗羲定律”其目的就是要走出封建社會的這一怪圈,從根本上解決三農問題。當然這也是研究“黃宗羲定律”的主要意義,主要表現為三點:一是指出農民稅負在一定時期會呈上升趨勢的原因;二是說明由于稅負上升導致社會動亂以至于出現改朝換代;三是如何解決中國式稅負難題,實現社會穩定、經濟發展、國家稅收增加同時不加重國民稅負、促進國民生活水平提高。
前文所提到的,農民稅負無論是秦暉教授的單邊上揚趨勢,亦或是杜恂誠教授的在一定幅度內周期上升趨勢,都指出稅負至少在一定時期內是呈上漲趨勢的。兩個公式也分別指出了稅負上升的原因,杜恂誠教授在其文中又詳細指出稅負顯著上升的原因:一是土地兼并加劇所引起的稅源銳減;二是戰亂不止;三是意在開展農村的改革,又沒有相應的財政投入;四是政府自發的膨脹和貪腐。但也有學者指出,在歷朝歷代中,農民在利益集團力量對比中的弱勢地位始終沒有得到改變,也不允許得到改變才是并稅制改革不能走出“黃宗羲定律”怪圈的根源。也有學者認為“黃宗羲定律”的根源在于四多四少:對農民索取得過多,給予得過少;財政體制集中過多,分權過少;對農民管制過多,放活過少;人治管理多,法治管理少。從現代視角看,筆者認為農民稅負不斷增加的根本原因在于極權,權出于一,沒有其他權力限制征稅權。
在封建社會,統治者往往希望多收稅費,而納稅人往往希望少繳稅費,所以矛盾就不可避免了;統治者若過于加重國人稅負,矛盾就會激化。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都出現過抗稅運動乃至爆發戰亂。我國秦以后的歷代改革和農民起義、改朝換代大都與稅負有關。
朝廷改革從唐楊炎的“兩稅法”至明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再到清康熙年間的“永不加賦”及雍正年間的“攤丁入畝”等,都與稅負有關或本身就是賦稅改革。農民起義、朝代更替方面,漢儒賈誼在《過秦論》中就指出秦亡就是因“仁義不施”、“賦斂無度”,從漢初統治者實行“與民休息”、“輕徭薄賦”的政策,一直到明末李闖的“均田免賦”理想,再到清末洪秀全的“均田均賦”政策等,也都與稅負有關或稅負過重導致。盡管歷代統治者都會總結前朝經驗教訓,但是仍然沒能避免農民起義、王朝更替。
秦暉教授在其文中指出,走出“黃宗羲定律”的怪圈,不能在沒有相應配套設施的情況下單純進行并稅式改革,同時不能忽視公民作為納稅人的權利。張瀚文和尚長風認為建立農民協會組織是必要的。傅光明認為要從以下六點著眼:取消農業稅、農業特產稅和各種面向農民的收費和攤派,代之以城鄉一體的稅制;取消農民義務教育支出;取消縣鄉管理農民的各類機構和人員,建立廉潔高效、精干縣鄉村治理機構;取消縣以上各級財政對縣鄉集中財力的做法,完善公共財政體制;取消農民無償對政府公共產品的投入機制,嚴格劃分農村公共產品供給責任;取消人治管理辦法,加強基層民主與法制建設。也有學者認為由于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的體制改革,“黃宗羲定律”已經成為歷史。
從近年來的研究看,中國式稅負難題仍然是一個有待解決的現實問題。這里我們不妨回顧一下西方尤其是英國的稅收史,或許給我們提供一個新的走出中國式稅負難題的可能性視角和可行性方案。
1199年,好戰的約翰成為英格蘭國王。為了維持戰事,約翰王加緊了對貴族和市民的盤剝,他不斷地開征新稅和加稅,把貴族們的繼承稅上漲100倍,兵役免除稅提高16倍。同時牛、羊、小麥的價格成倍上漲。1215年春天,憤怒的貴族集結起來,武裝討伐約翰王,原因是國王沒有履行義務卻要求比慣例更多的權利。面臨絕路的約翰王不得不與25位貴族代表談判,6月15日雙方簽訂“大憲章”。由于最初的“大憲章”主要是一個書面契約,此后的幾個世紀,“大憲章”被稍加修改后頒布共計40余次,最終形成憲法文件。“大憲章”在稅收領域的意義在于它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次限制國王征稅權的文獻。
“大憲章”共計63條,在稅收領域的主要內容:國王直接封臣的后代享有封土繼承權,國王只可按照舊日規定向他們收取繼承稅(第2條);國王為未成年繼承人委托的監護人必須妥善管理封土遺產,不得濫征人力物力,等繼承人成年后,應將全部遺產交付繼承人,國王不得收取繼承稅或產業轉移稅(第3~5條);除國王被俘贖身、國王長子受封武士、長女出嫁所需適當費用外,若無全國公意許可,國王不得征收任何免役稅與貢金(第12~15條);一切州郡、百人村、小鎮市和小區,均應按照舊章征收賦稅,不得有任何增加(第25條)。總而言之,未經公意,國王不得征稅。由此,逐步確立了稅收法律主義原則。
與此同時產生了明確的“王在法下”原則,即國王行使權力必須在法律之下進行。由此催生了憲政。“大憲章”之后,英國憲政的發展始終與稅收有關。在英國憲政發展的每一個重要階段,稅收因素都扮演著重要角色。有兩個重要的歷史文獻可以佐證。一個是1629年議會通過的憲法性法律“權利請愿書”;另一個是1689年議會制定的憲法性法律“權利法案”。
“權利請愿書”宣布:非經國會同意,國王不得強迫征收任何賦稅。“權利法案”規定:未經國會同意,國王不得實施或終止法律,不得征收和支配稅款。二者明確規定國王不經議會同意而任意征稅是非法的,只有依據國會通過的法律才能向人民征稅。“大憲章”內容主要是限制國王對封建貴族的征稅權,“權利請愿書”和“權利法案”則是確立的國會對國民的征稅權。國會是公益的代表,無代表不納稅,由此正式確立了近代意義上的稅收法律主義原則。
時至今日,英國女王對英國是處于一種“統而不治”狀態,英國憲政制度又被稱為“虛君共和”制。這得益于英國的封建制、市民和教會階層、自由傳統、司法獨立等。
首先,封建制。歐洲的封建制是以莊園為基本單位的。莊園不只是一塊地產,也是一個政權單位,貴族領主在莊園上擁有經營、司法、行政權。封建制在西方就意味著分權,國王沒有大一統的權力。國王(封主)和貴族(封臣)通過約定(成文或不成文)互有權利、互負義務,雙方之間的權利義務是相對明確的。即使貴為國王也不能行使超過約定的權利,不履行甚至取消自己的義務。都擁有合法的軍事權力,即都擁有自己的軍隊,這是保證雙方都能履行約定的最后的暴力保障,不履行約定的嚴重后果就是雙方兵戎相見。1215年春天英格蘭貴族和約翰王的戰事,就是因為貴族們認為國王沒有履行義務卻要求比慣例更多的權利。
但戰爭的結果卻與我國歷史上的革命(在古漢語中意指改朝換代)大為不同。我們的革命往往推翻一個王朝,建立另一個王朝,也即是從反抗一個人的極權開始,以另一個人的極權結束。英國在1642-1649年的內戰中出現了這種結果。但是此前很少出現,此后就沒再出現過。英國人選擇了保留國王限制王權之路。1215年的戰事及“大憲章”的出現就是這條道路的里程碑性事件。1688年,英國人更是通過不流血的“光榮革命”確立了議會有權決定誰可做英王的權力,進一步限制了王權,逐步確立了議會主權原則。
從“大憲章”的出現看,熱切渴望限制國王稅收權的往往是封建大地主貴族,他們迫使國王同意,以后增稅要經過貴族會議同意。貴族會議逐漸演變成議會,這才給市民一個通過議會實現保障其權利的模式,而且是根本模式。民主是通過分權制衡實現的。
其次,市民和教會階層。在“大憲章”之前的1213年,由于約翰王與教皇就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任命出現爭執,教庭向英格蘭施以絕罰,約翰被迫于1213年向教皇屈服。
1265年1月,孟福爾以攝政的名義,根據“大憲章”的規定,召集會議,英國國會的雛形由此而始,史稱“大會議”。作為封建貴族的代議機構,大會議以5個伯爵和17個男爵為主體,每郡再派兩個騎士和少數低級教士,若干大城市也派有市民代表。1295年,英王愛德華一世又召集了一屆議會,史稱“模范議會”。由此逐漸形成了平民院(下議院)和貴族院(上議院)。經過資產階級革命,英國由封建(國王與貴族權利義務關系)走向民權時代,要國民納稅須經國民同意。
第三,自由傳統。自由乃是一種狀態,“在此狀態中,一些人對另一些人所施以的強制,在社會中被減至最小可能之限度。”密爾說:“自由與權威之間的斗爭,這在我們所熟知的部分歷史中,特別在希臘、羅馬和英國的歷史中,就是最為顯著的特色。”伯克認為:“我們政體的令人矚目的部分就是自由……自由按其本性只存在于善的和穩定的政府中,一如它存在于政府賴以存在的基礎與根本原則一樣。”詹寧斯指出:“事實是,整個制度是一種自由的制度,充滿著這樣的信念,這種信念是多少世紀以來憲政發展的產物,而且分析到最后是依存于人民企求自由的意志的。因此,憲政機構中不僅包含使它自由運用的必要的法律,而且也貫穿著慣例和習俗。”
英國憲政本身就與自由密不可分,“大憲章”是我們對“自由大憲章”的習稱。“大憲章”簽訂后,每當英國人的自由與權利受到國家權力膨脹的威脅之時,英國人就不斷溯及“大憲章”之前已經出現并在“大憲章”中明確的自由傳統而予以重新解釋,以適應制約權力、保障自由的時代要求。
第四,司法獨立。司法是實現對公民權利的救濟,維護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司法獨立被現代大多數國家承認和遵守,而現代意義上的司法獨立就是起源于英國。17世紀,英國通過“光榮革命”和《王位繼承法》剝奪了國王隨意罷黜法官的權力,從而在世界上首先確立了司法獨立制度。英國司法獨立之所以形成有三個原因:“源遠流長的法治思想是司法獨立制度得以產生的思想基礎;分權制衡的憲政體制是司法獨立制度得以形成的政治前提;理性執著的法律職業階層是司法獨立制度得以確立的現實條件。”司法獨立確立后,若國民的權利遭受來自政府(或國王)的侵犯,國民就能有效地通過司法來實現救濟。
自秦漢后,我國逐步走向了皇帝極權。盡管有三省六部之制等,但那基本是臣子之間分權制衡,以加強皇權。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原法》中就指出秦以后皇帝“用一人焉則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則慮其可欺,而又設一事以防其欺。”
皇權之外,沒有任何一權可與之抗衡,所以,稅負增減只能靠皇帝個人修養和大臣勸誡來權衡。傳統社會也沒有市民和教會階層。在嚴復看來“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圣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傳統中國,“自由”一開始就染上了不愉快的色彩。自東漢安帝劉祜出現閻景、閻耀、閻晏“兄弟權要,威福自由”,不可一世之后,“自由”便成為被人唾棄的貶義詞了。直至近代,“自由”才與英文的liberty和freedom對譯。以現代視角,傳統社會中的皇帝擁有立法、司法、行政大權,司法也無從獨立。
所以,傳統中國農民的稅負難題就成單邊上揚增加或一定幅度周期性增減了。歷史已經過去,英國的“大憲章”所反映的英國稅收變化,可以給我們解決今日國民稅負提供一個可借鑒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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