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燕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張舜徽先生的道家思想研究
肖海燕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張舜徽先生治學博涉四部,對道家思想也有獨到的研究,代表性著作為《周秦道論發微》。他以“人君南面術”概括道論的宗旨,獨樹一幟,體現出經世致用的學術精神;他將道家思想放在先秦諸子乃至中國思想學術史這一廣闊的歷史背景中進行審視,融會貫通,則反映出這位國學大師博大的學術氣象。
何謂道家?張舜徽先生認為這是研究道家思想首先要弄清楚的問題。他說:“遠在我國古代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統治者,都有‘南面’之稱,‘南面術’便是他們用以駕馭臣下、統治國家的一套手法和權術。這種術,周秦諸子中,名之為‘道’;古代有人把這種術的體和用,總結出了一套成系統的理論,稱為‘道論’;宣揚這種理論的,便是‘道家’。”(《霜紅軒雜著·有關傳統文化答問》)又說:“‘道論’二字,可說是‘道家理論’的簡稱。它的具體內容,便是‘人君南面之術’。”(《周秦道論發微·敘錄》)道論的內涵可以從多種角度進行理解,張先生將“人君南面術”作為其核心思想加以闡發,使之更加鮮明突出,研究視角頗為獨特。
在道家思想中,張先生尤其推崇《老子》。他認為,“《老子》所言,悉指君道”(《周秦道論發微·老子疏證》),并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對《老子》一書中的很多概念作了發揮。例如張先生疏證《老子》“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一句時說:
蓋治人之具,因時而變,非可久長守之者也。惟人君南面之術,蘊之于己,不見于外,乃治國之常道,歷久遠而不可變者。此乃老子宣揚君道之言,意謂凡人世可用言語稱說之道之名,皆非其至者,以此見君道之可貴。
歷代以來,學者們多傾向于將《老子》此章中的“常道”理解為世界的本原、本體,而張先生獨辟蹊徑,指出老子的“常道”專指君道而言。他還進一步指出,“道家所提出的‘清靜’、‘無為’,是南面術的具體內容”(《周秦道論發微·敘錄》),并在《老子疏證》中系統闡發了“無為”的具體內涵,如“君無為而臣有為”、人君須“韜光晦跡”、“清虛自守、卑弱自持”、“守靜寡欲”、“因時推移”等等,他認為這些都是“人君南面之術”的精華所在。
張先生不僅以“君道”為中心對《老子》思想進行了創造性地發揮,在《周秦道論發微·道論通說》中對《莊子》的“內圣外王”也作了全新的解釋。他首先聲明,莊周的“內圣外王”與孔孟的圣王思想不同,而有其特殊的含義:
圣者,通也;道也。王者,大也;明也。君人者,掩其聰明,深藏而不可測,此之謂“內圣”……顯其度數,尊高而不可踰,此之謂“外王”。
可見,這個特殊的含義就是“君人南面之術”。他進而指出,莊子的“內圣”和“外王”都是對老子君道思想的繼承與發揮:
自老子始言“絕圣”,實為君道而發,后世莫究根原,相與詆斥不休,而不知莊生言“內圣”,亦引申老子之意,以明道術之本。反強傅會儒家之義以推衍之,寧有當乎!抑老子之言域中四大,而王居其一,斯又莊生“外王”之旨所從出,所謂“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不可移易”者也。
不僅如此,他認為莊子南面術的精髓也在無為,因為莊子“談到南面術,也強調‘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在宥》);‘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在宥》);‘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天地》);‘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余;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天道》)。這一類的主張,實與《老子》相發揮,皆不離于‘道德’之意”(《中華人民通史·莊周》)。通過這些獨具特色的闡發,老莊道家以“無為”為核心的“人君南面之術”就十分明確了。
張先生對道家思想中“人君南面術”的闡發,是將道論落實到具體的社會政治實踐,從中可以看出他經世致用的學術精神。
張舜徽先生治學以廣博著稱,其道家研究也是在先秦諸子百家和中國思想學術史的廣闊視野中進行的。在博稽群書、深入研究道家思想之后,他提出,不僅道家理論以“人君南面之術”為核心,整個周秦諸子的道論都是為君道而發的:
周秦人之所謂“道”,無慮皆為君道而發。非特道德之論,悉所以闡明“無為”之旨,即所揭橥“人心道心”、“內圣外王”諸語,亦無非古者君人南面之術耳。(《周秦道論發微·道論足征記》)
道家學說固然是以闡明“南面術”為主,但先秦其他諸子為什么也會有這種思想呢?張先生從諸子思想產生的時代背景分析了其中的原因:“周秦諸子之言,起于救時之急,百家異趣,皆務為治。雖各自成一家,不相為謀;然亦有所見大合、殊途而同歸者。”(《周秦道論發微·前言》)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爭霸,群雄并起,他們都希望有一套政治主張來維護社會秩序,鞏固自己的權位。諸子百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的,因此,他們的議論主張雖然彼此有同有異,但目的都是為當時的政治服務。
張先生進而提出,諸子百家的殊途同歸之處還在于,其政治理論“同宗無為”:
道家無為思想,為諸子百家所同宗。《淮南子·齊俗篇》說:“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里,不能易其處。”可知諸子百家書中言及治道,同宗道德,是有原因的。諸子書中都有專篇闡發道家無為之論,其中以“主”字或“君”字標題的,如《荀子》中有《君道篇》,《韓非子》有《主道篇》,《呂氏春秋》有《君守篇》,《淮南子》有《主術篇》……此外,如孔子也曾稱“為政以德”(鄭玄注:德者無為也);又贊嘆虞舜的“無為而治”。《墨子》也說:“善為君者,勞于論人,而佚于治官。”(《所染篇》)說明了諸子百家談到君道,莫不同歸于無為。(《讱庵學術講論集·略論道家思想在中國政治史上的運用》)
他將諸子闡發南面術的精要之言都摘錄出來,說明他們的君道思想皆以“無為”為宗旨,連孔子、墨子也不例外。這恰恰證明了道家的“無為”是“人君南面之術”的精髓。
張先生強調,學者一定要博觀諸子之書,融會鉤稽,才能準確認識無為這一兩千多年前“先民立說之真諦”,而他自己正是站在思想史的高度,廣征博引,用君道、無為會通先秦諸子百家的,體現出一位國學大師恢宏博大的學術氣象。
除了博稽諸子百家,張舜徽先生還主張會通前人的研究成果,他對道家思想的認識就是在總結前人學術成果的基礎上得出來的。
張先生早年即著手研習《老子》,他“綜觀舊注”,對河上公、王弼、吳澄、高延第、魏源、奚侗等各家注釋“循文釋義”、“沉潛反覆”,擇其善者而從之,撰成《老子約義》。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出土,張先生亟取帛書校讀今本,并擴充《老子約義》,遂成《老子疏證》。該書以王弼本為底本,以帛書本為校本,重新寫定《老子》經文,是學術界較早利用帛書校讀《老子》所取得的一項重要成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不過,在張先生看來,校勘考證只是第一步,而不是最終目的。在《周秦道論發微》前言中,他明確指出:“近世治周秦諸子之書者,大抵校勘版本、詮釋文字之力為多,而融會貫通、暢申大義之言甚少。自清代諸儒,下逮并世勝流,作者眾矣。讎對詳審,考證精核,使上世遺書謋然已解,其為功固不細。然余以為此特讀書首務耳,而非其終詣也。”研究周秦諸子思想最重要的是揭示其理論意義。如前所述,在張先生的眼中,道家思想乃至先秦諸子的理論意義就是君道,亦即“君人南面之術”。
從先秦諸子推而廣之,歷史上論君道、用君道的學者和帝王也不在少數。在《周秦道論發微·道論足征記》中,張先生即從經傳諸子、漢唐先儒之論中擇取了大量足以發明“人君南面之術”的文獻資料,并逐一進行了評論。其中,張先生尤其推崇漢代學者對道家之學的理解。例如他說,“欲窺道家無為之真諦,首必研精太史公《論六家要指》一篇大義,此乃百家之錧鎋,道論之梯梁。學者能由此入門,以上探管、商、老、莊、韓、呂之書,則于先秦人之所謂道,庶有得也”,將《論六家要指》作為研究道論的入門必讀之書,其評價是相當高的。此外,他對《漢書·藝文志》中關于道家的評價也非常重視:“這里所提出的‘此君人南面之術’,一語道破了道家學說的全體大用。給予后世研究道家學說的人以莫大的啟發和指示,應該算得是一句探本窮源的話。”(《周秦道論發微·敘錄》)從前述張先生對道論的理解,我們也可以看出,他對道家思想的認識,實際上受到了漢代學術極深的影響。
綜上所述,張先生對“人君南面之術”的獨特理解與發揮,折射出他經世致用的學術精神;而他對道家思想的研究,并不局限在道家領域,而是博及諸子,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中縱論道家思想的精髓,顯示出他博大弘通的學術追求。
責任編輯 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