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成都610064;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對外漢語學院,四川綿陽621000)
漢語句子中有一類形容詞謂語句,一般認為其中單個性質形容詞不能直接作謂語,如不能只說“他高”、“今天冷”,前后必須有其他成分,如程度副詞作狀語,或補語,或有其他句子補充,或對舉,或在問答句中。
可能大家覺得這類句子沒什么難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在對外漢語教學中,我們經常會聽到學生說出這樣的句子:“他是高。”“今天冷。”在有語境的情況下,也許是合語法的句子,但是單看的時候,還是會覺得有點兒別扭。而在教學中,教師也一般解釋說,形容詞作謂語,不能用“是”,前面一般要加程度副詞“很,非常”等。
本文擬從歷時和共時的角度,考察性質形容詞作謂語的各種情況,看看古代漢語中的情況是否與現在一致,以及怎樣演變成現在這樣的,并力求為對外漢語教學提供一些更好的建議。
關于形容詞謂語句的研究論文不太多,其中專門研究性質形容詞謂語句的就更少了。概括起來主要有兩方面的文章:一是討論形容詞謂語句所需的完句成分;二是描寫形容詞謂語句出現的不同句式或上下文語境。
賀陽(1994)、孔令達(1994)、司紅霞(2003)等人在研究漢語中的完句成分時,討論了形容詞作謂語時需要的完句成分,各家觀點雖不完全一致,但概括起來,主要都有程度、情狀、時體、語氣、數量等范疇。
并且,賀陽(1994)特別指出,程度范疇是只對這類句子起完句作用的,包括大部分程度副詞,程度補語,表示比較的狀語。
孔令達(1994)也認為“主語+簡單形容詞”是不自足的,“因為簡單形容詞充當謂語時含有明顯的比較或對照的意思”,必須有后續句。要自足需要添加程度副詞,介詞詞組“比……”,或句末語氣詞“了”。
周有斌(1995)、齊滬揚、王愛紅(2001)、韓玉國(2001)、張國憲(2006)等的研究主要描寫了不同類別的形容詞作謂語的各種情況,其中張國憲還作出了解釋。
周有斌(1995)討論了單個形容詞作謂語的句子,單個性質形容詞謂語句不一定只出現在含有對比、比較的句子中,還可以出現在有參照物、補充物的后續句中。如可出現在對話中,一般陳述句的始發句,或多個單個性質形容詞謂語句連用,或者加“著、了、過”;而單個的狀態形容詞謂語句比較自由。
齊滬揚、王愛紅(2001)詳細考察了形容詞性短語和狀態形容詞、性質形容詞在各類句法位置上的功能是有差異的。在作謂語時,形容詞性短語(偏正、述補、聯合)的功能最強,幾乎沒什么限制;狀態形容詞最弱,性質形容詞居中。性質形容詞一部分(雙音節)可以單獨作謂語,一些卻要在對舉句、“比”字句或借助完句成分(時間、語氣)才能作謂語。
韓玉國(2001)從形容詞的句法功能的角度出發,對2809個形容詞作了比較全面、細致的考察,并嘗試將形容詞分為性質形容詞、唯謂形容詞、非謂形容詞、復雜形容詞和情狀形容詞五大類。其中不需要程度副詞,可以直接作謂語的,復雜形容詞占28%,性質形容詞只占3%。
其中,張國憲對形容詞的研究最為系統和全面,他(2006)專書研究了現代漢語形容詞的情狀范疇及相關分類,研究了形容詞的量、配價、體、語義指向、韻律組配、典型特征及其詞類地位。其中對性質形容詞進行了專章討論。他認為“性質形容詞在程度量的閥域上表現出無界性,通常占據一個有較大伸展空間的量幅”。(2006:19)因此可以以能否受程度詞修飾作為判定漢語性質形容詞的標準之一。性質形容詞的基本語法功能是作定語和謂語,但二者并不在一個語言層面上,作定語是在句法層面,作謂語是在篇章層面。并認為性質形容詞作謂語所需的程度性有兩大表現方式:1)用附加“很”等顯性標志;2)用句式等隱性標志。
以上這些考察都很詳細充分,但多是在共時層面的考察。本文擬結合歷時的考察,以期更全面的了解性質形容詞謂語句的各種情況。
本文的假設是:古代漢語精簡凝練,應該有性質形容詞直接作謂語的句子,但有時也需要其他輔助成分或有上下文語境。并且,較早的古代漢語中用程度副詞修飾的比較少,后來才多起來的。
本文將考察先秦到清代的幾部著作:《論語》、《史記》、《搜神記》、《顏氏家訓》、《太平廣記》、《紅樓夢》。由于性質形容詞謂語句沒有標記,只能人工搜索,限于時間和精力,只隨機在其中選些章節來考察,搜集語料。雖然王力先生認為距今200多年的《紅樓夢》仍與現代漢語語法差不多,但由于其成書年代較早,與當代作品肯定還是有一些區別的,因此我們還是放在歷時考察里。
盡管一般認為漢語的語法比較穩定,變化不大,也許性質形容詞謂語句根本沒什么變化。但考察下來,由于時間跨度大,各作品所處時代不同,還是顯現出了一些不同的特點。
總的來說,性質形容詞在疑問句和對話當中都可以單獨作謂語。這在古今基本一致。這也是為什么在討論完句成分時,一般只討論陳述句,而撇開對話和上下文語境的原因。
1、問句、對話中:
(1)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2)項羽召軍吏謀曰:“糧少,欲聽其約。”軍吏曰:“善。”(《史記· 項羽本紀》)
盡管存在這些一致,但是不同時代的作品還是顯示出一些不同的特點來。
2、《論語》中運用比較多的還有對舉和倒裝,這可能與《論語》語錄體及孔子循循善誘的教誨語氣有關。
A.對舉句中:兩兩對舉,形成排比或對比,多用“則”或“而”連接。
(3)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 為政》)
(4)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脩》)
B.倒裝句中:性質形容詞謂語倒裝在句首,一般形容詞后面有語氣詞“矣”。
(5)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 述而》)
(6)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 學而》)
可見《論語》中較少運用程度副詞修飾性質形容詞謂語,后面多帶語氣詞“矣”,前面多用“則”或“而”等連接。
3、在其他幾部作品中,性質形容詞單獨作謂語一般出現在有上下文的情況下,或者作主謂謂語句的謂語,較少以單句形式出現。
A.上下文中:可在句首、句中或句末,一般直接作謂語,無需副詞等修飾。這種情況各個時代的作品中都有。
(7)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史記·項羽本紀》)
(8)淳于智,字叔平,濟北廬人也。性深沉,有思義。(《搜神記》卷三)
(9)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紅樓夢》第八回)
(10)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閑者,鮮矣。(《顏氏家訓》卷一)
(11)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紅樓夢》第八回)
(12)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史記·項羽本紀》)
B.主謂謂語句中:性質形容詞謂語句作主謂謂語句的謂語。這種情況在較晚的作品中出現較多。
(13)王大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顏氏家訓》卷一)
(14)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紅樓夢》第一回)
(15)妙在只一個女學生,并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紅樓夢》第二回)
4、單句出現:性質形容詞作謂語單獨出現的句子也不是沒有,在《搜神記》里有,但比較少,其他幾部作品里極少見到。不過一般也有副詞“大”等修飾。
(16)璞陰令人賤買此婢,復為投符於井中,數千赤衣人一一自投於井。主人大悅。(《搜神記》卷三)
一般來說,即使在有上下文的情況下,很多性質形容詞作謂語的時候仍有副詞“甚,大;怪,極,十分,很”等或語氣詞、補語等顯性的完句成分修飾。不過先秦時代的作品中相對較少。
(17)所怒甚多,而不備大難。(《史記·周本紀》)
(18)既而灑掃設位,朝夕進食,甚謹。(《搜神記》卷四)
(19)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紅樓夢》第七回)
(20)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紅樓夢》第十二回)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我們考察的歷時兩千多年的漢語還是顯示出了一些不同:先秦時代的《論語》《史記》中性質形容詞謂語句使用副詞的比較少,一般是對舉或依靠上下文;而后來的作品除了依靠上下文還比較依賴副詞,并且副詞也從較少的幾個“甚,大,尤”等變得更多了:“很,十分,極,怪”等等。
也就是說,古代漢語中有性質形容詞直接作謂語的句子,但相對較少,一般還是需要程度副詞或補語、語氣詞等顯性的完句成分輔助成句;或者需要對話、疑問句、主謂謂語句等隱性的句式或上下文語境輔助成句。先秦時代主要使用隱性的方式,發展到后來,使用顯性的方式增多,但通常還是兩者結合使用。
除了歷時的考察,本文還將對現當代的一些作品如《圍城》和《小說月報》進行搜索,以期與歷時考察相應證。
1、對話、問句中:一般也有程度副詞或其他修飾。
(21)孫太太道:“有未婚夫還那樣浪漫么?”(《圍城》第一章)
(22)“你不是也恨著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說。蘇小姐臉紅,罵她:“你這人最壞!”(《圍城》第三章)
(23)女評委說,這很普通啊。你不上網嗎?(《小說月報》2010年第6期《你的名字我作主》)
2、上下文中:可以在句首、句中或句末。一般都有程度副詞修飾,這一點與古代漢語不同,說明在現代漢語中,程度副詞的使用更廣了,使用顯性的完句成分更多了。
(24)那個戴太陽眼鏡、身上攤本小說的女人,衣服極斯文講究。(《圍城》第一章)
(25)蘇小姐對他的態度顯著地冷淡,他私下問鮑小姐,為什么蘇小姐近來愛理不理。(《圍城》第一章)
(26)當然萬炳很瘦,這個事實很奇怪,無論怎樣,就是按女人坐月子的標準吃,萬炳也仍然胖不起來。(《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27)什么?胖子把啤酒杯往桌上一礅,聲音很硬。(《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3、主謂謂語句中:性質形容詞謂語句作整個句子的謂語,一般也有副詞修飾。
(28)鴻漸臉上嚴肅沉郁,可是滿心慚愧,因為這四年里他從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時丈人給他做紀念的那張未婚妻大照相,也擱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顏色沒有。(《圍城》第二章)
(29)蘇小姐心里又舒服了。(《圍城》第三章)
(30)胖子兩只手比比劃劃,臉上表情很多。(《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4、對舉:并列或排比,這類描寫力度更強,不過用程度副詞比較少。
(31)鴻漸被贊,_又__得__意____,_又__謙__遜_道:“這事開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轉圜。我回去趕快寫封信給你表姐,向她請罪。”(《圍城》第三章)
(32)萬炳臉黑著,胖子臉更黑。(《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33)下雨會憂愁,月亮升起來也會憂愁,花落憂愁,花開也憂愁;小鳥鳴叫憂愁,大雁飛過也憂愁;起初高博為此心生愛憐,后來就不耐煩了。(《小說月報》2010年第6期《你的名字我作主》)
5、單句出現:這一類在當代小說中出現比較多,但一般都有副詞修飾。
(34)這些西文書函的平常稱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圍城》第三章)
(35)萬炳說,你再說一遍!怎么了?胖子很意外。(《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36)話音一落,萬炳自己也嚇了一跳。這個想法很突兀。(《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37)他在醞釀情緒了,來,大家給點掌聲。
掌聲很熱烈。(筆者注:此句單獨一段)(《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38)寄人籬下真凄涼。(《小說月報》2010年第6期《你的名字我作主》)
在以上各類情況中,一般都有副詞修飾或其他顯性的完句成分:帶程度狀語或補語,還有帶語氣詞“了”,趨向補語“起來”等。
(39)他丈人丈母見他,歡喜得了不得。(《圍城》第二章)
(40)方老太太非常懊喪,念念不忘許家二小姐,鴻漸倒若無其事。(《圍城》第二章)
(41)他昨晚想走是真的,不是做樣子。但很奇怪,有些感覺在晚上天地黑糊糊時會特別激烈,睡一覺,天亮了,心也寬了,頓時淡了許多,無所謂了許多。(《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42)萬炳有點兒得意起來,大笑。(《小說月報》2010年第5期《龍舟》)
共時考察的結果,基本與歷時考察一致,對話、問答句中,性質形容詞都可以單獨作謂語;性質形容詞謂語句一般出現在有上下文的環境中,或者主謂謂語句中,或者對舉并列出現,單獨出現的也有,但一般都有副詞或其他修飾。也就是說,性質形容詞作謂語常常要用復雜形式,單獨作謂語要受條件限制。并且,顯性的完句成分和隱性的句式語境兩種方式常常結合使用。
歷時考察和共時考察的結果基本一致,不過我們的假設需要修正一點:古代漢語盡管精簡凝練,但仍和現代漢語一樣,性質形容詞直接作謂語的單句比較少見,一般還是要依靠上下文或程度副詞等其他輔助成分,也就是所謂的完句成分。但是,古代漢語中對程度副詞的依賴沒有現代漢語那么強,在有上下文的時候,直接作謂語的情況比現代漢語多。
本文的考察結果還與張國憲(2006)的研究不謀而合:由于性質形容詞表現的是一個量幅,在量上具有可延伸性,在句中作謂語時需要表現出程度性,其表現方式一為顯性的程度副詞或補語、語氣詞等完句成分,一為隱性的句式或語境。兩者常常結合起來一起使用。
需要指出的是,一般認為性質形容詞直接作謂語的句子多含有對比、比較的意思,但在考察的語料中,我們較少發現有這類含義的句子。更多的是用于描寫,并有上下文補充句意。
當然,當一句話在以言行事(尤其在對話中)時,單個形容詞作謂語也可以成立,含有言外之意,不需要補充上下文。如:“今天冷。”含提醒之意,要多穿點。“這沙發舒服。”評價,坐了沙發之后的感覺。
因此,我們認為,在對外漢語教學中,其實用單個形容詞造句這樣的練習有時候可能會誤導學生。口語中對話當然可以,但在書面語中,除了運用程度副詞等顯性的完句成分,我們還可以引導學生多運用上下文語境來使句意更加完整。
韓玉國:《現代漢語形容詞的句法功能及再分類》,《語言教學與研究》2001年第2期。
胡明楊、勁松.:《流水句初探》,《語言教學與研究》1989年第4期。
賀陽:《漢語完句成分試探》,《語言教學與研究》1994年第4期。
孔令達:《影響漢語句子自足的語言形式》,《中國語文》1994年第6期。
齊滬揚、王愛紅:《形容詞性短語與形容詞的功能比較》,《漢語學習》2001年第2期。
司紅霞:《完句成分在對外漢語教學中的運用》,《漢語學習》2003年第5期。
周有斌:《討論“主+謂(單個形容詞)”形容詞謂語句》,《淮北煤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3期。
張國憲:《現代漢語形容詞的典型特征》,《中國語文》2000年第5期。
張國憲:《性質形容詞重論》,《世界漢語教學》2006年第1期。
張國憲:《現代漢語形容詞功能與認知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