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大清早上山去采摘茶葉的。我回到家里時,母親已將滿滿一大籃子茶葉背回院子里,太陽光把院子照得亮晃晃的。一身汗?jié)竦乃⒆⌒菹⒁粫海蛷澭巡枞~傾倒在走廊里的圓匾上,攤勻開來,一邊又細細地把當中的老葉和碎枝揀起丟掉。
碧綠鮮亮的茶葉躺在圓匾上,我禁不住抓一把青葉到面前,一股溫暖的清香沁鼻而來,哇,好香!母親見我那樣子,笑了,她說,你小時候喜歡吃這茶葉青呢。我少年時,隨母親上山坡地采茶葉,我會捏幾片嫩葉到嘴里咀嚼,雖味道澀苦,我卻吃得津津有味。聽母親說她們年輕時在大山里采筍子,一整天在山林里穿行,有時口渴難耐,就摘些山林間的野茶葉青嚼吃,立即生津止渴。我的眼睛視力特別好,大約與常吃茶葉青有關吧。
“滿山滿岡的茶葉啊!”母親立起身,忽然蹦出這么一句。“沒施過化肥,沒打過農藥,這么好的茶葉白白浪費在山上了。”母親接著嘆了一口氣。
谷雨一過,連著幾個大太陽的晴天,山坡上的茶葉煥發(fā)活力,瘋般生長。母親趕到茶山上,一片綠油油的嫩葉在太陽下泛著奇異的光亮。母親激動萬分,她矮小的身子鉆到茶篷里,她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時代,渾身充滿了力氣,兩手在嫩翠的枝葉間飛快穿梭……中午時分,太陽高懸頭頂。散在山岡上的采茶人陸續(xù)離去。父親尋過來,在山腳下拉長聲音喊:“快下山,吃飯了!”這樣喊兩聲,母親這才依依不舍地背著滿布袋的茶葉,一晃一晃下山來。
采過一兩天茶葉,母親就顯出疲憊來,腰酸背疼,手腕也傷了筋骨。父親便不讓母親去采,他說自家有夠吃的就行了啊。但母親不聽勸,她心里是極向往著那一片綠油油的茶園的!她想象著那些在太陽底下漸漸老去的茶葉,心隱隱作痛。隔個一兩天,母親的腳步總要往那茶山上跑。
村莊里的采茶人越來越少了。曾經興旺的大隊制茶廠已銷聲匿跡,村頭見不到茶葉販子的影子了。年輕人離開土地去了城里,留在村里年長一點的婦女也變得慵散起來,生活條件好了,她們不愿再為幾個錢去吃這個苦頭。倒是小鎮(zhèn)上有一些白嫩的婦女,三五成群地過來,往各處茶地自由采摘,遇見茶園主人,也不驚慌。當然村人也樂作大方,笑臉相迎,任其采摘。城里的婦女把采茶作為一種休閑的方式,在滿眼皆綠的大自然中出了一身汗,呼吸了新鮮空氣,且將這么一種無污染的茶葉采回去,讓家人品味享受,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
我們村里的茶園集中在一個叫石塘塢的地方,一片蜿蜒連綿的山坡山岡上。那是上世紀70年代初,祖輩父輩們一批壯勞力光著膀子揮汗如雨開墾出來的。天目山區(qū)氣候溫潤,此處云霧繚繞,一側有一碧水清澈的水庫,兩邊皆大山圍抱。這里產出的茶葉自是十分的生態(tài),自有其獨特的品質!往年的記憶里,茶葉是村里人收入的主要來源,小孩的學雜費、家庭的油鹽等等開支皆巴望在茶葉身上。一到采茶季節(jié),村里一派繁忙景象,山岡上到處晃動著星星點點的采茶人群,連狗也不得閑,山上山下快樂跑躥。采茶人起早摸黑在茶山上,臉被太陽曬得油黑,手被葉汁染得烏黑,但她們把脆亮的笑聲留在了茶山上。采茶、晾茶、炒茶、賣茶,整個村莊里飄浮著茶香的味道。那個時候,母親年輕有力氣,天蒙蒙亮到山岡,天暗下來才回,中飯是帶著上山的冷飯包。一天下來,往往要采五六十斤茶葉。
午飯過后,天陰了一會兒。院子里的棗樹上站了兩只黃雀,在嘰嘰喳喳唱歌。父親說,炒茶葉吧。母親便忙著收拾了碗筷,洗刷凈鍋子。灶膛里火燒得很旺,待鍋子里熱燙起來,就把茶葉倒入。父親一只粗糙的手不斷翻動著茶葉,傳來茶葉爆響著噼啪的聲音,屋子里頓時彌漫著一股清香味。一會兒,茶葉身子軟下來,父親把它們起鍋,放到一個簸箕里,不停地揉搓著,茶葉汁水滲透出來。揉好的茶葉交由母親攤放到火塘上的一個竹罩子里,反復烘烤,直至干燥成蜷曲狀,此時的茶葉已是幽香沁鼻。
傍晚,母親端坐在院子里,她將已烘干的茶葉收攏來,分次置于簸箕里,揀去其中的雜質和碎末。天一點點暗下來,母親似沒有察覺,她歪著個頭,認真地做著手中的活。挑選好的茶葉分裝到幾只塑料袋里,在房間的半桌上排列著。母親一袋袋指給我說,這是給上海伯父的,這是給舟山哥哥的,這是給杭州妹妹的……最后,她拎起一袋說,看,這是給你的!我高中畢業(yè)當兵去,每到收茶季節(jié),都會收到家里寄來的茶葉包裹。那個時候遠離家鄉(xiāng),喝著家鄉(xiāng)茶,感覺通體舒暢。分享給北方的戰(zhàn)友喝,那碧綠和清香味,也著實讓他們羨慕一番。后來我退伍回來,在縣城工作,照例會有母親備好拿來的茶葉。只因我貪戀一些所謂的名茶,家里的茶葉像個小丑兒一樣被棄于一邊,甚至到第二年的春天,也不曾動過。
我心里起了愧疚。我捏起一撮茶葉放到杯子里,開水沖下去,見碧綠清亮的茶葉在水中跳起了舞。我喝一口,立刻有一股醇厚的清香順喉而入。我脫口說:“好茶啊,一點也不比龍井茶差!”
母親聽了,高興起來,接上說:“是啊,一點沒有污染的呢。”話說完,卻馬上作了苦惱狀,“滿山滿岡的茶葉啊!”母親又嘆了氣。
父親在一邊聽到,聲音有點嚴厲起來:“你這幾天累得人也不舒服了,你可不要再上山去采了!”聽父親這樣說,母親噤了聲,因為早上母親采茶,露水打濕了衣服,回來未及時更換,加之人也疲憊,到傍晚,就吭吭地有幾聲咳嗽了。
吃過晚飯,我要回城去了,黑夜里忽見母親又急轉身往家里去,拿了一包茶葉出來。我接過來,茶葉似乎還有些溫暖,那是炭火的暖還是母親的暖?它凝聚了親情,吸收了家鄉(xiāng)山水云霧之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