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4月,中考倒計時僅剩58天。
我依然每晚從學校翻墻出去,在一間叫“甜品屋”的網(wǎng)吧通宵玩游戲。初三那年只有兩件事情值得記錄與回憶,夜夜游戲算一件小事。
身邊的同學最關心的事情都是哪個高中分數(shù)最高、環(huán)境最好,當然我也不例外,但是關心這些與自身未來無關,我做很多很多事情,包括說一個又一個的謊,都是為了她。
我們不在一所學校,但也不遠,騎自行車只要40分鐘便到了,可是我從不出現(xiàn)在她的學校,她也是。我們寫信,每天一封,雷打不動。我通宵上網(wǎng),也雷打不動,除非網(wǎng)吧被雷劈了不能營業(yè)。
我每天早上拖著疲憊的腳步在7點20分前一刻踏進教室,然后從小美那里拿到伊的信。是的,我們寫信,但是這些信不經(jīng)郵局沒有郵戳,小美的妹妹芳芳跟伊在同一所中學,她每天放學前會把寫好的信交給芳芳,芳芳帶回家給小美,小美第二天早上再交給我。聽起來有些復雜和麻煩,但這比郵遞員叔叔還要有速度。
白天上課,我除了趴在桌上睡覺,便是一遍一遍讀她的信,然后用很多時間去構思回信。因為我對她說過謊,便要用更多的謊來掩飾事實。
她沒有說過要考最好的高中,可我知道她爸爸一定會嚇唬她說,如果沒考上最好的高中就不會再讓她讀書了。她承受的壓力比誰都大,可是她什么也不說,依舊在信里樂觀地說:“小魚兒,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一中,我想去二中。”
我不能揭穿她逞強的樂觀,只好欺騙她:“伊,我可是非一中不上的,如果你考不上一中,我就不理你了哦。我們倆都考一中去,天天見面,再也不用寫信了。”
可是伊說:“小魚兒,我喜歡寫信,一中留給你,我要去二中。”
后來的信大概都是在討論誰一中誰二中的問題。她理直氣壯得好像教育局局長都得聽她話呢。她不知道就憑我那時的成績大概只能去念技工學校。她以為每次統(tǒng)考我們的分數(shù)都不相上下,其實那是我依據(jù)她的成績編造的。
伊會跟我說一些秘密,比如她總是嘲笑后座那個經(jīng)常穿淺綠色衣服的男孩長得難看,比如她不喜歡新同桌考第一名以后的洋洋自得。她會跟我抱怨很多事情,我負責傾聽并且?guī)退治鰡栴}。其實她常說起那個男孩子,何嘗不是因為喜歡他;其實她不喜歡新同桌,也只是因為第一名不是自己。
伊很聰明,但時常犯傻,所以我們才能將每封信寫到兩千字以上。后來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我心里一直喜歡這種大事聰明小事迷糊的女孩子,她懂事、體貼、能干,但她還是需要我。
總有一天她會長大,然后不再需要我。
那年9月,她毫無懸念成為市一中的學生,而我連技工學校也沒有考上。
我以為她會帶著一臉憤怒來找我,指責我欺騙她,指責我連二中也沒有考上。我在家等了她兩個月,始終沒有消息,直到她開學,我才背起行囊踏上打工的列車。
給她寫信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個可靠的男子漢,能幫她解決任何問題,其實,我或許只是一個適合傾聽心事的樹洞。
那年秋天,沒有學歷沒有能力的我只能入廠做苦工,每天在流水線上站12個小時,第一天就磨破了指頭,雙腳也完全不聽使喚。工廠宿舍每間至少住12個人,上下鋪的鐵架床。我因為雙腿酸痛,幾乎不能走路,早上起來都是抓住扶手半摔半滑地下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獨在異鄉(xiāng),身邊沒有任何熟悉的人,我終究還是在第三個晚上狠狠地哭了。哭的時候我只想到伊,想給她寫信,想跟她訴苦,想懺悔當初沒有好好學習。
那天晚上凌晨2點09分,我拿著好不容易找到的紙筆和手電筒,提筆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一個男生的倔強以及驕傲、自尊都不允許我向她訴苦,我沒有勇氣坦白我的軟弱。
后來我還是給她寫了信,但沒有提及半分辛酸苦楚,我告訴她我過得很好,8小時工作制,4人間的宿舍還裝了空調,最后虛榮又心酸地炫耀不讀書也一樣可以找到好工作。
伊兩周后才給我回了信,內容不多,還能看出拼湊的痕跡。
她說她跟綠衣服男孩每天都可以見面,她說一中很多香樟樹,她說上了高中學習壓力很大沒有時間寫信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和她已經(jīng)成了兩個世界的人。她的世界還很單純,充滿陽光。而我的世界面向現(xiàn)實,越發(fā)灰暗。
我沒有給她回信,也不會再寫信給她。她也沒有再給我寫信。
那年春節(jié),我只有5天的假期,匆匆趕回家。
我厚著臉皮去了她家,她那驕傲嚴格的爸爸毫不留情地揶揄我:“讀書的時候凈想著上網(wǎng)、拍拖,怎么樣?現(xiàn)在自己能掙錢了,還不趕緊瞎混去……”
我苦笑著應對:“您別這么說了,我也很后悔啊!”
在客廳坐了半個小時才等到她下樓,她穿著睡衣一臉倦意地說:“午覺睡太久了,呵呵。”她睡衣外面披著一中的冬季校服,顏色白得刺眼。
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么,匆匆說了幾句話便找借口離開。
伊,我可愛的傻表妹,如果可以,我寧愿你一直生活在與世無爭的岸上。不管你以后多成熟,甚至世故,在我眼里,你還是比我小8個月,還是我青梅竹馬的玩伴,永遠也長不大。
#1050833;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