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記得自己在上初中的時候喜歡過一個男孩。那時我剛上初中,進入那個我憧憬了許久的不一樣的世界。我拉著母親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閑逛,對一切都感到無比好奇。走廊上有一排宣傳欄,里面貼著各個班每季度總結的優秀班干。我挨個看過去,然后我看到了那個男孩的臉。
老天,他幾乎符合我當時所有的審美,即便現在我一樣會堅定不移地認為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他的皮膚很白,留著當下男生中最時髦的發型,額前的劉海兒微斜,恰到好處地遮住了他的半邊眼睛。就像所有漂亮的男生一樣,很瘦,我能肯定他也一定很高。我迅速將目光移向照片旁的名字,初二(1)班劉裕斌。
我幾乎下意識地確定了我喜歡這個男生,僅僅因為看到了他的照片。這似乎很可笑,但對一個初中女生來說所謂的一見鐘情也這就是如此。我扭過頭打算繼續端詳他的臉,可我突然間發覺我無法再次鎮靜地面對他,哪怕只是一張照片,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胸腔中猛烈地來回撞擊,聲音之大仿佛是奔騰的千軍萬馬。我告訴自己不可以這樣,這么美好的男孩子,你只能偷偷看。
某天經過那條走廊的時候我看見幾個學生正在更換宣傳欄的海報,這才想起新學期第一次的評選結束,這里即將換上新一期優秀代表。我難過地站在那里,看著他們粗魯地扯下被大頭釘摁在宣傳板里的海報,看著他的臉龐用凝固的笑容撞擊冷冷的水泥地。我莫名地就感到一陣悲傷,悲傷得幾乎就要透不過氣來。我多么想像小說里的女主角那樣走過去,輕輕拾起那張印有他臉龐的海報,進行最后一次的凝望。但是我沒有那么做,我只是站了一會兒,然后轉身離開。
當天吃過午飯的時候我發現原來暗中注意他的人不止我一個。我隱約聽見有誰在我耳邊抱怨:“他們把他的照片換下來了啊,真討厭!”幾乎下意識地肯定她們口中所講的那個“他”與海報上的“他”是同一個人。頓時我覺得自己被侵犯了,像有什么人沖過來搶走了我身上的衣服然后不斷在一旁贊嘆衣服的款式和質地,而空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對自己的裸體感到無比羞恥,更羞恥的是沒有人對這個沒穿衣服的姑娘顯露出任何興趣,人們只是不斷地圍觀上去驚嘆那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吃醋”的味道,雖然我沒有理由吃醋,我不斷告訴自己要忍耐,不可以在眾人前面暴露了你的秘密,于是我忍耐到只差一點就要放聲大哭了。
[2]
自從換了海報之后我經過走廊的腳步都顯得那樣匆忙,我甚至刻意扭開視線不讓自己看見宣傳欄里其他微笑的臉,同時暗自小心且甜蜜地回憶他的眉眼。這樣的精神支撐一直到快學期末的時候。有一個下午我登上校車,愕然發現他就坐在某個靠窗的座位上。
如果這是小說,那么此時車上應該只剩下男主角旁邊的那個座位,而女主角迫于無奈只得坐過去。之后的劇情發展就像大家所想所期待的那樣,走向千篇一律的Happy ending。
可是這不是小說,不是。我灰頭土臉地登上校車,書包里的重負讓我氣喘如牛,車上很空,而他恰好挑選了一個單人座位。我埋著頭從他身邊經過,胸腔中傳來一陣甜蜜的抽搐感,伴隨著些微疼痛。我在他的斜后方坐下,反手抱住了自己的背包,努力克制著,卻又無法克制地扭過頭去看他。
近距離看才發現他真的很高,雙腿細長,他把校服的褲腳改得很窄,裹著他好看的小腿。當時正值冬天,我吸著鼻子感覺自己像一只臃腫的熊,而他仿佛只是在平日裝束的基礎上加了一件外套。與他相比我顯得那么丑陋不堪。他戴著耳機,臉微微側向窗外,表情淡漠,平靜得像一潭水。我注意到他留了指甲,他用那只修長的左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校車停頓的空隙間上來了一個女生,她用很高亢的聲調跟他打招呼。他淺淺地笑著,摘下一只耳機,透過冬日傍晚最后一點陽光,我發現他的睫毛很長,笑起來時會隨著眼瞼有些微的顫動。我聽見他說,“嗯,上個禮拜搬的家,以后都走這條線。”
我不信上帝,可我卻在那個時候真誠地感謝天父賜予我的這個禮物。我小心地蜷縮著自己的身體,不讓他們發現我正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他的聲音不如我想象中的好聽,有些沙啞,并且帶著明顯的廣東口音,但這不妨礙我喜歡他。小說告訴我們,人一旦陷入愛情就總是盲目的。
某日同行回家的女生跟我談起他,“知道嗎,初二(1)那個劉裕斌,跟我們坐同一輛校車了。”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護住了衣領。“劉裕斌?”我聽見自己比平常高出了幾個八度的聲音——FBI測謊記錄顯示說謊者都會不由自主地抬高音量——“誰啊?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那女生夸張地拍了我一下,“初二的級草啊,甚至可以說是我們學校的校草了,你怎么會連他都不知道?”
我能感覺自己的嘴角正有種無法抑制的上揚的趨勢,我是那樣的自豪以致我壓根無從掩飾,我說:“是嗎,你形容給我看看。”
這次的形容遠比我期待的要詳細得多,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八卦的女生可以同時兼顧學生及“聯邦調查員”的身份,并且將后者的能量發揮得淋漓盡致。“劉裕斌,巨蟹座,現初二(1)班班長。數學很好,愛好街舞。一直沒有女朋友。”
“沒有女朋友?”我明明竊喜卻裝作驚訝地問,“他這樣優秀的人怎么會沒有女朋友?”
“調查員”聳了聳肩,隨后又惡毒地加了一句,“如果有哪個女生成了他的女朋友,恐怕第二天就莫名暴斃了吧!”
[3]
學校在學期末組織了一場文藝匯演。那天晚上,在六樓的禮堂,當全場唯一的一個街舞表演登臺的時候,我聽見了自己沸騰起來的聲音,他站在最耀眼的那束聚光燈下,鴨舌帽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穿著白色襯衣、黑色馬夾形成一股颶風從我耳邊呼啦啦囂張地刮過。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鼻尖忽地傳來某種莫名的酸脹感。
如果這是小說,男主角最終發現了臺下淚眼盈眶的女主角,兩人目光相接,于是又是一個俗套的故事。可這不是小說。
全場都沸騰了,早在我起身之前就沸騰了。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身體把我完完全全地包裹了進去,我只是眾多興奮的觀眾之一。在鎂光燈的照射下他根本看不清臺下歡呼著的任何一個人影,包括我……演出結束的第二天晚上,我用了一節課的時間給他做了一張卡片,我想他應該會收到很多這樣的卡片和短信,我也有理由相信他不會獨獨記住我的這份。但是我還是那樣希望他可以看到,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做卡片的期間我無比懊惱為什么我沒能練出一手好字,為什么我畫的畫那樣糟糕,但最終我總算拿出一份相對滿意的作品,伴隨著下課鈴聲奔向了初二的教室。
可是我站在初二(1)班的教室門口猶豫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直接把他叫出來然后把卡片給他,這樣似乎太過直接。正猶豫的時候,一位學姐抿著嘴走了過來,問:“是找劉裕斌的吧?他不在。”
我松了一口氣,同時又失落起來。我不敢面對他,但又如此期待親手將卡片交到他手上的時刻。“要不,我幫你放他桌上吧?”學姐伸出手。
我想了想,說:“好。“
學姐拿著我的卡片進去了,我看著她走到第二組第三排的位置上停下,把卡片放在了他的桌上。我的身體忽然輕快起來,仿佛奏響了一支輕快的笛。
就在我走到樓梯的拐角時,我看見了他以及他對面站著的女生。他倚在陰影籠罩的墻壁上,輕輕地眨著眼,讓我想起小時候玩過的純黑色的玻璃彈珠。女生低低地抽泣了一聲,黑暗中我只能看清她苗條的身形,長發披肩。他們似乎又說了些什么,隨后那個女生沖了出來并從我身邊掠過,我驚訝地發現她居然那么漂亮。
他也從陰影里走了出來,望著女生離開的背影扯了扯嘴角。我躲在角落里看著,突然間覺得很害怕,他怎么會露出那樣可怕譏諷的表情?幾乎完全打破了他美好的臉。他捏了捏拳手,隨后把手里的東西扔進了最近的一個垃圾桶。
我猶豫了兩秒鐘,悶著頭沖進了初二(1)班的教室,沖到第二組第三排的位置上翻出了我的卡片。我知道它即將面對的命運。我突然很想哭,但是忍住了。我捏著我涂涂畫畫了一節課的卡片走出教室,將拳頭捏緊然后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因為這不是小說,所以這一切他都沒有看到。
[4]
從此我開始躲避他,不管是在精神上還是現實上。我是一個那樣平庸的女生,而他有資本拒絕一個那樣漂亮的姑娘,臨了還附上一個嘲諷的微笑,我不愿意把他想得如此邪惡,于是只好停止思考。
故事到這里似乎就該結束了。街舞表演因為校方的壓力再也沒有上過舞臺,而他也因為家長來接的原因不再搭乘校車。每每我抱著書包登上巴士的時候總會習慣性地掃一眼車廂,然后看見被我稱為“聯邦調查員”的女生在后排沖我揮手。
“他沒來。”她劈頭就是一句。
“誰?”我的聲音有些模糊。
“劉裕斌啊,你不是在找他嗎?”“調查員”咬著口糖“啪”地吹了個泡泡。
“哪有。”我從包里掏出MP3,“我找他干什么。”
“哎呀開個玩笑嘛,”她扯過一邊的耳機,“最近他的消息不少,據說跟一個初三的女生好了。”
我摁著按鍵的手頓了一下,音量瞬時被調到了最大。調查員“哎呀”了一聲扯下耳機喊:“你干嗎,嚇死我了!”我連連抱歉調整著音量,同時裝作漫不經主地問,“什么時候的事,哪個初三女生?”
“不知道,據說追了他兩年,劉裕斌可憐她現在快畢業了,就在一起了唄。”
就因為這么一句話,我難過了整整一天。晚自習的時候,我躲進廁所戴上耳機,那里面存滿了我認為他會喜歡的歌曲。
我開始逼迫自己徹底忘了他,不去想他,盡管我還時不時從“調查員”那里打聽來一些他的消息,盡管我還是去聽那些我自以為他會喜歡的歌。這期間他和那位初三的女生分手,而我對此已無心理會。時間一晃就到了初二的下學期,他畢業了。
畢業典禮那天我沒有坐校車,一直守在校門口決心要見他最后一面。我對自己說就看一眼,一眼之后我就離開。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他,穿著白襯衫和禮服外套,向我走來。
我僵硬在那里,感受我的心臟恢復了它有力的跳動,就像我在入學的第一天看到他照片時那樣,我的心臟開始歡騰雀躍,加速了全身血液的沸騰。我看著他,那張臉一如當年。
我等待在原地,等待著他發現我熱烈的目光。然后他走近了,更近了。不過他始終沒有注意到我。因為他正在和身側的另一個女生交談著,十分愉快。他甚至抬起他修長的右手捏了捏那個女生的臉。待他走近我才發現原來他的皮膚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好,他的臉側一樣長了許多油膩的粉刺,他的發型老土得不可救藥,他居然還留著我無法忍受的長指甲。突然的一瞬間我發覺我的審美趣味是如此可笑,而我所付出的兩年愛戀是多么令人難堪。我覺得我應該大哭一場,肆無忌憚地蹲下身大哭一場,就像所有小說中描寫的那樣。
可是這不是小說,這一幕只是我的想象。我掙扎著睜開酸脹的眼睛,大批的畢業生從我的眼前經過,可是屬于我的那件白襯衫卻紿終沒有出現。他似乎隨著攢動的人潮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而那個時期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場愛戀,大概也就是隨著那日的冷風一并遠去了吧。
想到這里,我才終于像一個小說中的女主角那樣,蹲下身,俯抱著自己的膝蓋,為了某些失去了就不再回來的過往放聲痛哭起來。
518054廣東省深圳市深圳大學師范學院附屬中學
#1050833;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