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傳來“唧唧喳喳”的鳥叫聲。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每天一大早,我都是在鳥叫聲中醒來的。在城市生活已久,除了公園之外,很少能夠聽到鳥聲。是什么吸引了這些鳥雀,來到我的窗前?
起床后,我好奇地來到陽臺上。樹冠和柵欄上,飛躍著一大群麻雀,還有幾只畫眉、燕雀,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鳥,“唧唧喳喳”地叫著、跳著、鬧著,圍著一樓的院子,似乎在迫不及待地等待什么。
低頭,我看見一樓的院子里,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在彎腰忙碌著。他們是樓下搬來不久的鄰居,一家印度人,聽說男主人就在附近的一家軟件公司做工程師。正在忙碌的是母女,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還沒有上學(xué),英語很好。他們是我們這個小區(qū)唯一一個外國人家庭,所以,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雖然就住在他們樓上,卻還沒有和他們打過什么交道。
母女倆在作畫。奇怪的是,并不是在紙上,而是直接在地面上;也不是用筆墨油彩,而是用一種粉末狀的東西,均勻地撒在地面上。他們搬來的第二天,我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樓院子的空地上,突然冒出一朵盛開的海棠花,從樓上俯瞰,一層一層的花瓣,競相怒放,豐潤、立體、鮮艷。我以為是一朵真花,細(xì)看,竟是用彩色的粉末做成的。真的很美,它使灰色的地面,立即有了生機(jī)。但我實(shí)在不明白,母女倆為什么要在地面上做這樣一幅畫,一朵花。第二天,海棠花沒了,還是在那塊空地上,又出現(xiàn)了一朵紅色的牡丹,在邊上兩片綠葉的映襯下,牡丹花顯得無比嬌艷。第三天,牡丹花又變成了一朵米黃色的玫瑰,含苞待放。第四天,是幾朵簇?fù)碓谝黄鸬睦婊ā刻?,在那塊空地上,都會有一朵或一簇花朵,燦爛地盛開,或紅,或黃,或粉,或紫,五顏六色,嬌艷欲滴。
我好奇地注視著她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們在作畫。媽媽先用灰色的粉末,勾出邊線,女兒端著一個彩色的盒子,跟在后面,往線里面撒著彩色的粉末。一會兒,一片花瓣就現(xiàn)出了它優(yōu)美的形態(tài),一片葉子,伸展出它的經(jīng)脈。真的太美了。我不由“嘖嘖”贊嘆。
聽到樓上的動靜,母女倆都直起腰,抬頭。言語不通,我沖她們豎起大拇指。“您好,先生,我們沒打擾您吧?”沒想到,女孩的媽媽竟然會講普通話,而且講得很好。女人看出了我的驚訝,解釋說,她大學(xué)學(xué)的專業(yè)就是漢語。我沖她們笑笑:“你們的花,真美,謝謝!”樹枝上的鳥雀,“唧唧喳喳”地叫著,好像在響應(yīng)我似的。
她們繼續(xù)作畫。早晨的空氣,清新,涼爽,有隱隱的花香和泥土的氣息。五片紅色的花瓣,盛開,中間是黃色的花蕊。我問她們這叫什么花。女人笑著說:“木棉花,是我家鄉(xiāng)最常見的一種花。”
猶豫了一下,我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那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為什么要在地面上作畫、畫花?女人直起腰,抬頭看看西方,那是她家鄉(xiāng)的方向吧。她說,這是她家鄉(xiāng)的習(xí)俗,也是一種宗教儀式。她的家在印度北部比哈爾邦一個偏僻、貧瘠的小村莊。每天早晨,只要有女孩子的家庭,一大早女孩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自己家的門口,用彩色的粉末,作畫,可以是一朵花,也可以是一棵樹,還可以是一座房子。彩色的粉末畫,是灰色村莊中唯一的亮色。
女人指指手中的盤子說,這個盤子里的粉末,就是用稻米和小麥做的,需要什么顏色,加一點(diǎn)植物的顏料就可以了。女人說,在自己的家鄉(xiāng),直到今天,還很貧窮,糧食并不富余。那為什么還要用糧食的粉末來作畫呢?女人指指站在樹上的鳥雀說,因?yàn)槲覀兿嘈?,每一個生命都值得尊重,包括天上的這些飛鳥。用糧食的粉末作畫,既美化了自己的家,又可以讓路過的鳥吃飽肚子。
“我們的一天,就是從一朵花開始的?!迸遂t腆而自豪地說,“我到中國已經(jīng)六七年了,在好幾個城市生活過,這個習(xí)慣,也至今保持著。”
原來是這樣。我由衷地向她們母女點(diǎn)頭致謝。小女孩對著樹上飛來飛去的小鳥,嘰里咕嚕地說了些什么,然后,拉著媽媽的手,往家里走去。她是要把這朵花,這個院子,以及這個早晨,都讓給那些迫不及待的鳥兒們吧。
我也輕輕地從陽臺退回房間。我看到眾鳥撲棱棱地飛進(jìn)院子,我聽見了它們歡快的歌聲,在這個無比清澈、無比美麗的早晨。
創(chuàng)作感言:
我的文章,取材都很小,基本上都是生活中的小事,很多小事,甚至不足掛齒。事情小,所蘊(yùn)涵的生活意義,未必小。換句話說,我們的生活,更多的是由這些“小事”構(gòu)成的,它更貼近普通人的生活,并使他們在閱讀時更容易獲得共鳴。發(fā)現(xiàn)、捕捉生活中的小事,挖掘出小事之中的“大道理”,這需要人生的積淀,還需要一顆敏感的心。人生的積淀,由時間來完成;而敏感的心,則一定是靠自己培養(yǎng)、鍛煉的。把自己獨(dú)到的人生感受記錄下來,在我看來,這是寫作的核心部分。寫作給我?guī)淼模∪缟钏n予我的,她包括兩部分:痛苦和快樂。寫作的過程是痛苦的,而結(jié)果卻是快樂的。 (孫道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