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不甚了解天臺是什么,以為包括陽臺在內所有可以看到天空的臺子都可以叫天臺,直到有人告訴我,天臺就是每座樓與天空最接近的頂層,這么說我就立刻感到親切熟悉了許多,我的少年時光,很多的時候是在天臺上混過去的,直到四五年前,我還曾打開過工作單位被塵封的通向天臺的蓋子,站在二十多層的高樓上面,向下俯視……
半夜從縣城里回來,和伙伴分手,家里通常已經鎖門了。我會翻墻頭回家,到屋子里拿出涼席,再順著木梯爬到樓頂上。我家隔壁的鄰居家的房子一直是沒人住的,院子里長滿一人高的荒草,他家的樓頂很干凈,不像我家屋頂堆滿了木柴。我把席子展開,把自己放成一個大字形躺在上面,好像也沒枕過枕頭,抬頭看著夜空,不曉得自己在想什么,也可能思緒繁雜,也可能一片空白。半夜的房頂還留有太陽的溫度,緩緩地穿過涼席讓我的脊背有些熱,有點出汗,但涼風會一陣陣吹過來,所以并不覺得熱。
那時候我還愛吹口琴,上職業高中時買的那把口琴摔過幾次,最邊上的音已經不準了,每次吹到那個音的時候總會迅速地滑過去。我坐在天臺的邊沿上,腿垂直放下來,東邊是一條三米多寬的道路,偶爾有行人和自行車經過,我坐在那里吹口琴,《再回首》、《昨夜星辰》等等,有時候會拿一個歌本,上面有曲譜,月光亮的時候可以隱約看到譜子。吹夠了熟悉的曲子,會去練習喜歡的歌,用口琴吹出來。記得當時學過一首《新鴛鴦蝴蝶夢》,一次次地學,反反復復地在一句歌詞上糾纏,終于有一天可以學會,好像還學過一首叫《天天想你》。
不吹口琴的時候會在頭邊放一個收音機,收聽的內容大多數是香港的基督電臺,那里面播音的聲音很——用現在的詞來說叫——人性化,不像國內電臺那么生硬。我清楚的記得一個電臺節目叫《心靈甘泉》,講述的都是圣經故事,他們的片花制作得很精美,于是在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接受著基督教的洗禮,雖然里面的內容很多我并不感興趣,但這些節目還是在無形當中影響了我。那時候很想給他們寫一封信,告訴他們我很喜歡聽他們的節目,他們在節目里一次次播出他們的通訊地址,香港什么什么大道什么什么大廈之類,但那封信我始終沒有寫出,因為擔心他們不會收到。
是不是每一個少年都喜歡站在高處仰望天空?都有過這樣的歲月?有段時間我犯犟似的想要爬上縣城里所有樓房的樓頂,去它們的上面看看。像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馬小軍那樣,動作迅速,腳步輕盈,可以把墻當馬路走。大多數樓房都有一個鐵做的蓋子擋住去往天臺的通口,順著鋼筋做的鐵梯爬上去的時候,雙手經常被弄得一手鐵銹,在打開蓋子之前心情是興奮且緊張了,打開了便一躍而上,蓋子被鎖住或者上面壓了重物打不開,便會很郁悶。就是這樣,我上了勞動局、新華書店、縣政府、鎮政府、計生辦、檢察院……包括無數個居民樓的天臺。
天臺上的物品無非這幾種:廢舊的汽車輪胎,被曬變形了的木床,亂七八糟的鐵絲鋼筋,鳥的尸體,壞得有些夸張的鞋子,被雨水浸泡得軟塌塌的風箏或紙飛機……不會在天臺上呆很久,四處看都是熟悉的景物,而且呆久了,會有暈眩的感覺,我像韓東詩歌《有關大雁塔》里寫的那樣,“我們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風景,然后再下來。”下來的時候,心情是無限寂寥的,因為這種行為的無意義,還是別的一些什么?到現在我也想不清楚,也許我從來沒有花費哪怕一分鐘的時間去想過爬天臺還有什么意義存在。
這個習慣卻被我保留了下來。后來我東南西北換了無數個單位,每個單位的天臺我都上去過,那些樓層都很高,天臺上的風都很大,站在上面的暈眩感都很強,所以我只能站在天臺的中央,不敢站到邊上去。一個人告訴過我,每次他站到天臺的邊上,總有跳下去的沖動,總會想到,“那一刻我飛了起來……”。天臺可不是起飛的好地方,因為降落的地點只有一個,那就是堅硬的地面……我不敢想象那種慘烈……
在30歲之后,再也沒到任何天臺上去過。那種隱秘的愿望像良性的腫瘤,消失在體內,只是想起的時候,還有隱約的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