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百年來,有戰爭就會有戰俘。在上世紀50年代的抗美援朝戰爭中,由于各種原因被俘的我志愿軍官兵有2.2余萬人,作為最不幸的軍人群體,他們中的很多人在敵人魔窟里頑強堅守了自己的信仰,用勇敢和智慧進行各種各樣的斗爭,涌現出許多感天動地的戰俘英雄,其中我志愿軍180師電臺報務員張文榮就是最傳奇的一個。
光榮起義
張文榮1926年出生于遼寧省遼中縣,1948年8月輾轉考入國民黨成都陸軍軍官學校23期通訊科學習,成為在大陸的最后一批黃埔生。經過一年多緊張而繁重的學習訓練,使張文榮系統地掌握了軍事知識和電臺報務技能,各項考核均達優良成績。學習期間,盡管學校當局對學員思想控制很嚴,但張文榮和許多同學卻從內心深處對國民黨政治和軍事上的腐敗深感不滿,對當地學生和民眾反饑餓、反內戰的斗爭抱有很大同情,而一些被國民黨公開處決的共產黨人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更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時常暗暗思考,為什么有著飛機大炮的國民黨會被裝備極為落后的共產黨打得一敗涂地?投向光明的想法時時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1949年12月10日,蔣介石在外有解放軍重兵壓境、內有起義風聲鶴起的情況下,慌忙命令門生胡宗南留在川西收拾殘局,自己則悄然離開陸校,乘飛機直逃臺灣。就在蔣介石逃離大陸幾天后,成都陸軍軍官學校3000多名學員便在一片肅殺中倉促畢業,試圖遷往西昌作最后頑抗。然而早已與共產黨取得聯系的該校少將教育處長李永中和特種兵少將總隊長肖平波等人卻在暗中積極策劃起義,并通過各種渠道向準備西遷的學員作工作。12月23日,李永中在西遷途中召集全體學員開會,向大家講明當前的形勢,介紹了與共產黨商定的起義協議有關事宜。張文榮和大多數學員紛紛表示堅決擁護起義。在一片支持聲中,李永中于25日正式宣布陸軍軍官學校起義,張文榮與學校起義官兵一起光榮地站到了人民的一邊。
浴血淪戰俘
1950年6月,美國借朝鮮內戰爆發,悍然宣布出兵朝鮮,并不斷轟炸我邊境城鎮,將戰火燒到中國領土之上。為了反對美國的侵略霸權行徑,捍衛新中國的安全,中國人民志愿軍于10月19日跨過鴨綠江赴朝參戰,在不到半年時間里就連續發起第一、二、三、四次戰役,殲敵達14.8萬余人,把優勢裝備的美軍從鴨綠江邊趕到了“三八線”以南,徹底扭轉了朝鮮的戰局。此時,遠在成渝筑路工地上的張文榮也在轟轟烈烈抗美援朝運動感召下,和全體起義人員一起積極要求參加志愿軍赴朝參戰,他還咬破手指寫下了“堅決要求參加抗美援朝”的血書以表明自己的決心。經過上級審查批準,張文榮和400多名起義同學光榮參加了志愿軍,于12月被選派到第3兵團60軍180師任正排職報務員,不久就隨部隊開赴朝鮮參加了規模最大、最為慘烈的第五次戰役。
在戰爭中,戰俘作為戰爭的必然產物,完全是由戰場上各種因素決定的。復雜的戰場情況甚至偶然因素,有時不但可以決定一次戰役戰斗的勝負,而且能夠改變一個軍人的命運。
1951年4月22日,中朝軍隊在沒有得到有效休整補充情況下提前于4月發起了第五次戰役。這次戰役雖然打破了敵人的登陸企圖,在極端艱苦條件下殲敵8.2萬人,但我軍也在后撤時遭受較大損失。用彭德懷司令員的話說,“太不圓滿、太不令人甘心!”
此次戰役后期,張文榮所在的第60軍180師已挺進到“三八線”以南100多公里,在完成上級交給的掩護全軍戰略撤退任務后遭到5倍于己敵人的包圍。在經過慘烈激戰之后,彈盡糧絕的180師損失了政治部主任以下官兵8000多人,最終僅不足4000人突出重圍,整個部隊卻遭受慘重損失,有近5000人在分散突圍中因受傷、饑餓、勞累而掉隊被俘。在這場慘烈的突圍戰中, 張文榮跟隨部隊奮勇拼殺,在電臺被敵機炸壞后,他又和戰士們一樣拿起步槍手榴彈拼死突圍。子彈打光了就用刺刀拼、用手榴彈砸,打得美軍始終不敢接近他們,只得用炮火拚命封鎖他們的突圍之路。就在張文榮和戰友們突到敵人包圍圈邊緣時,一陣炮火襲來,許多人倒在了血泊中,張文榮也在猛烈炮擊中負傷倒在山林里。翌日清晨當他醒來時,周圍布滿了牽著狼狗的美軍搜山隊,他和戰友陽文華不幸被美軍抓俘。
敵窟抗暴虐
張文榮被俘后,敵人先在前線進行了審訊,但他始終堅不吐口,刑訊無果后便被關進了釜山戰俘集中營,不久又被轉到巨濟島戰俘營,編號為710482。戰友陽文華是和張文榮同期的黃埔生,起義后成為最早發展的青年團員,后參加志愿軍,同在180師司令部任電臺報務員,被俘后又一同被關進了戰俘營86聯隊。當時美戰俘管理當局為彌補看守力量的不足,從臺灣調來大批國民黨特務到戰俘營充當幫兇,實行白色恐怖管制。當特務們得知他和張文榮等人是黃埔生時,便采取又打又拉的辦法,強迫其與美軍合作“效忠黨國”,以達到“以俘治俘”目的。在地下黨組織暗中支持下,陽文華當上了86聯隊副聯隊長,張文榮進入敵人的特工培訓班。他們利用職務之便,極力保護戰俘中的黨員干部和秘密黨組織,安排一些黨員骨干通過當文書、翻譯或中小隊長等身份,對戰友們不斷進行革命信仰和氣節教育,對于鞏固被俘人員斗志起了積極作用。同時他還利用日內瓦公約與美管理人員抗爭,全力維護戰俘們的權益,并與戰俘中的敗類進行堅決斗爭,38團文化教員張光普和戰士王榮生,還在陽文華和張文榮等人掩護下,放火燒毀了戰俘營美軍物資倉庫。時間一長,陽文華的行為被敵人察覺,隨即遭到“罷官”罰做苦工。
1951年底,美方為在談判桌上撈到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便在戰俘營大搞所謂“自愿遣返”活動。美蔣特務用虐待、酷刑甚至活埋、挖心等殘酷手段,強迫我方戰俘在“不愿遣返”的“請愿書”上按指印。由于陽文華與戰友們對敵人“遣返甄別”進行了堅決斗爭,敵人便把他吊在房梁上一遍又一遍地毒打,最終竟用尖刀將其心臟挖出來示眾。
敵人的暴行激起了戰俘們的極大義憤,他們后來設法活捉了美戰俘營司令杜德準將,并召開控訴大會憤怒聲討美軍當局用“甄別”殘害陽文華、林學甫等中朝戰俘的罪行,迫使這位“俘虜中的俘虜”不得不在“斗爭大會”上低頭認罪。戰俘英雄們還縫制了五星紅旗飄揚在戰俘營上空,用以表達回歸祖國的決心,也讓美戰俘管理當局狼狽不堪。
在陽文華他們英勇抗爭的時候,張文榮卻與敵人進行著特殊的斗爭。起先敵人對他又打又拉,強迫他去臺灣“效忠黨國”,還用匕首以死相威脅,但他頑強抗爭誓死不從。不料過了不久,敵人又對他突然改變了態度。原來,根據美前駐華大使、戰略情報局高級特工包瑞德的建議,美軍計劃從戰俘中挑選人員進行間諜培訓,然后派往我軍后方實施破壞活動。陽文華和地下黨組織便抓住這一機會,動員張文榮參加培訓,讓他尋機逃出魔窟,將戰俘營英勇斗爭的情況報告給部隊首長。由于張文榮的黃埔生身份,并具有報務專長,在陽文華等人努力下,他很快成敵人的“特招”對象,而且還將赴日本受訓。不久陽文華遭敵關押,卻仍在暗中關心張文榮的安全,多次托可靠人員捎話,要他到敵窟里一定不要硬頂,要伺機破壞敵人的陰謀,抓住機會回到祖國,完成戰友們的重托。
炸機巧回歸
1951年12月初, 戰俘營聯隊長王順清通知張文榮,聲稱經戰俘營“保舉”,他已被美方選中赴日培訓,“另有重用”。張文榮自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幾天后,他便和其他幾人離開戰俘營,先在美戰俘調研處特務機關接受進一步審查,隨后就被送往日本東京一所特務學校受訓。一到東京,美方就逼迫他們填寫特務登記表。一個負責培訓自稱“王先生”的美國特務還當場訓話:“擺在你們面前有兩條路,干好了可以活命,不干就死路一條!”張文榮心想:不干肯定是死,但我決不能白死便宜了敵人,一定要讓美國佬血債血償!緊接著,美方對他們進行了兩個月的包括反共理論、輕武器射擊、情報偵察、爆破刺殺、通訊跳傘等課目的訓練。受訓期間,美方對他們始終嚴密監視,嚴禁外出和相互打探情況。張文榮也十分明白,他們中的情況是復雜的,誰是變節叛徒,誰是暗藏臥底,每人都是一個謎。在日培訓結束后,他們又被送到漢城繼續受訓,準備尋機派往我軍后方進行間諜破壞活動。
1952年2月18日晚,美情報機關讓張文榮等5人穿上志愿軍軍服,攜帶袖珍收發報機、蘇式步槍和美制小型手雷以及地圖、指北針、壓縮干糧等,在一群美軍的“護送”下登上一架美C-46運輸機。機上還有10個美國人,其中大都是平時訓練他們的間諜軍官。臨起飛前,美籍特務教官“王先生”還特地趕來訓話,聲稱只要完成任務,返回后定有重賞!張文榮暗自罵道:王八犢子,你就等著嚎喪吧!
飛機起飛后,張文榮便在昏暗的機艙里悄悄做自己的準備。其遠處還坐著美特務機關“遠東司令部聯絡隊”負責這次行動的跳傘隊長哈里森,他奉命將3個特務小組(張文榮為G組)空投到朝鮮北部鐵原以西的谷山郡地區。該地區是我軍部隊在五次戰役后奉命休整所在地,美情報機關給張文榮他們的任務是收集我軍在當地的彈藥庫、糧庫等相關情報,為飛機轟炸標定目標。次日凌晨2點20分,飛機到達目的地上空,隨著機艙里紅燈閃亮,哈里森首先大聲喊叫讓G組做好跳傘準備。張文榮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便趁機迅速將準備好的手雷裝進了大棉手套里。緊接著跳傘開始了,哈里森向張文榮連連揮手命令他們立即跳傘。于是,張文榮暗地用手指摳住手雷的鐵環,在離開艙門前猛地拉環,使勁將手雷扔進了機艙深處。機上的特務們被張文榮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頓時陷入一片恐怖的嚎叫之中。張文榮則迅速轉身跳離飛機,消失在茫茫月夜之中,讓敵人的間諜破壞計劃在爆炸中化為泡影。
此時,我地面防空部隊也在密切監視著這架敵機。他們驚奇地發現空中敵機突然爆出一團火焰,隨著一串爆炸聲便一頭栽進了大山里,前后兩個降落傘也在月光里徐徐降落。原來,負責跳傘的哈里森在手雷爆炸前一瞬間,也以其特工的敏捷迅速跳傘逃命。哈里森降落后很快被我軍包圍活捉,而張文榮則落到了另一座大山的樹林里。落地后的張文榮興奮地看了一下攜帶的美軍夜光表,讓他終生銘記住了這難忘的時刻:1952年2月19日2點40分。隨后他立即找到搜山的部隊,交出了隨身武器和特工用品,向部隊領導激動地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張文榮沒有辜負戰友們的期望,他用對祖國的赤誠和勇敢智慧成為第一個回到自己隊伍的志愿軍戰俘,一架間諜飛機和被俘的美軍特工,成為他特殊回歸的見面禮。隨后,被俘的哈里森也在供詞中證實了張文榮的英雄行為。由于張文榮的身份和英雄壯舉太驚人傳奇,負責審查他的部隊便很快將他送往志愿軍總部。張文榮隨即又將美軍虐待和強行甄別戰俘、逼迫戰俘當特務的罪行,以及中朝戰俘英勇斗爭事跡逐一向上級首長機關作了報告。
早在1951年12月朝鮮停戰談判進入遣返戰俘議程時,美方公然違背《日內瓦戰俘公約》有關“毫不遲延地釋放和遣返戰俘”的基本原則,以所謂“自愿遣返”、“一對一遣返”(聯合國軍被俘1.15萬人)等荒謬方案百般設置障礙,企圖將中朝戰俘補充到蔣介石和李承晚軍隊中去,以增強其兵員力量,致使戰俘遣返談判毫無結果。然而,數月之后突然發生的張文榮炸機事件,使美方頓時陷入了狼狽不堪的窘境,其談判代表哈利遜只得稱張為“逃亡者”。而我方談判代表馬上利用這一事件以及張文榮等提供的大量揭露美軍迫害我方戰俘的事實,讓美方嚴重違反國際法的種種罪惡行徑大白于天下,迫使美方不得不在戰俘問題上有所收斂。
后記
然而,由于歷史的局限和人們對戰俘的偏見,張文榮的英雄壯舉并未得到志愿軍保衛部門的認可,更沒讓他回到180師參加金城戰役等翻身仗,而是被送回國內接受長期審查,直到1958年3月才由北京軍區政治部了結此案,并出具證明稱:“張文榮在朝鮮戰場上被美軍俘去后,強迫其充當特務,當張乘敵飛機降落前,用身帶之手榴彈將敵機炸毀,向我投案自首,有立功表現,為此獎給張文榮人民幣800元?!彪m然800元在當時是個較大數目,但這種獎勵顯然與他的英雄壯舉有著本質的不同,同時并未恢復其軍籍。但張文榮始終無怨無悔,總認為自己比那些在戰場和集中營犧牲的戰友要幸運多了,他相信總有一天上級會給他一個公正的“說法”。遺憾的是,張文榮沒有等到徹底平反那一天就于2000年3月去世。同年6月,北京軍區政治部派專人前往遼中縣,給張文榮的家人送去了關于恢復張文榮軍籍的決定,補辦(發)了復員軍人證明書和復員費。這份遲到40多年的平反決定終于為這位堅強的志愿軍老兵的人生畫上了應有的句號。
歲月悠悠,往事如煙,當人們以各種方式紀念60年前那場氣壯山河的抗美援朝戰爭時,我們不能忘記那些為共和國的安寧流血犧牲的前輩,更應以新的視角看待飽受磨難的志愿軍戰俘,緬懷那些為捍衛信仰和軍人尊嚴進行不屈斗爭的人們,知名的、無名的。為了和平不能忘記戰爭,不能忘記那些戰俘英雄。讓我們以更寬容的視角對待那些在戰爭中被俘的軍人,撫平他們內心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