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們常說,美在于發現。而對于搞收藏的人來說,最大的快樂莫過于發現蘊藏在藏品背后的歷史玄機。
2009年5月,我前往湖南祁陽浯溪碑林訪古,愛徒陽偉成家住祁陽,于是相約同行。到祁陽時已近中午,偉成的三位伯父原本散居各地,因喜愛書法、詩文,且雅好收藏文物,所以伯父們已經在陽家等候多時了。午宴后,我到偉成二伯父、三伯父家欣賞文物,居然發現二伯父收藏的古硯是異常精美的清澄泥蘑菇硯;三伯父收藏的是明代抄手硯,該硯品相一流,體型碩大,完整無缺,當年買入時僅花了人民幣20元,如今聽來若聞天書。臨別時,年近八旬的大伯父歐陽先模先生盛情邀我有機會去他岳陽的家作客。
2009年國慶期間,我到岳陽參加外甥女的婚禮,抽空前往歐陽先模家中拜訪。落座寒暄后,我們的話題很快由書法轉到了收藏,歐陽老先生遺憾地說:“我早年在家鄉也曾帶回過一方好硯,雕工很精美,可惜后來被人偷了,只剩下一個很普通的小硯臺。”我在嘆息之余,仍舊不死心,說:“也拿出來看看吧。”不一會,老先生拿來一方巴掌大的小硯,硯乃瓷質,瓦形,硯堂、硯池和硯底均為露胎,正面邊沿施綠釉,在瓷硯正面硯堂的兩側淺刻有一圈隸書:“竹垞硯,信筆寫,以貽后世知名者。”竹垞,我幾乎感覺到了心臟的劇烈跳動,這不是康熙年間的大學者、詩人朱彝尊么?款下有一模糊的陰文印,就著窗外的自然光線細細看來,果然正是“朱氏” 兩個字。
朱彝尊(1629-1709)清代詞人、學者,號錫鬯,又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魚師,秀水人,康熙十八年舉科博學鴻詞,以布衣授翰林院檢討,入直南書房,曾參加纂修《明史》,擅長作文、考據,是清初“浙派”詞派的開創者。朱彝尊故居是北京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位于今北京宣武區海柏胡同16號,原廣東順德會館,是朱彝尊清康熙二十三年后在北京的住所,原有兩株古藤和曝書亭一座,現已無存。
朱彝尊書法多有傳世,以隸書和楷書為主,此硯銘隸書比其傳世隸書作品略微古拙,想來系朱氏當年信筆所為。
今人藏硯,硯的石質如何、是否發墨,已經不再是首選標準,因為現代的藏硯者多不擅書,擅書者多不磨墨。因此,古硯的收藏更看重她的歷史底蘊、文物價值以及雕刻工藝,所以一方古硯是否有銘文成為當今藏硯界鑒賞古硯的不二選擇。歐陽先生這方被小偷落下的“竹垞硯”,因了朱彝尊而身價不凡,而其背后的銘文,更令我欣喜異常。“竹垞硯”底有四足,中間豎寫三行小楷:“康熙甲午小陽月,林佶”,印章只有一個陽文的單字“佶”。我一遍遍把玩著“竹垞硯”,從造型、包漿、款識、自然磨損等角度反復觀察,最后懇切地對歐陽先生說:“這是康熙年間的大學者朱彝尊留下來的古硯,朱彝尊很喜歡藏硯,竹垞是他的號,林佶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古時候的文人喜歡通過互相贈送硯臺來加強彼此之間的感情,至于他們兩人是否有這方面的交往,我回去研究后再告訴您。”
林佶(1660-1720年以后),字吉人,號鹿原,福建侯官人,林侗之弟。生于清世祖順治十七年,卒于清圣祖康熙五十九年以后,年六十余歲。康熙五十一年(1712),特賜進士,授內閣中書。佶工于楷法,又善篆隸。文師汪琬,詩師陳廷敬及王士禎。琬之堯峰文鈔、廷敬之午亭文編、士禎之精華錄,皆為他手書。林家多藏書,徐乾學鋟通志堂經解、朱彝尊選明詩綜,皆就傳鈔。自著有《樸學齋集》傳于世。見《清史列傳》。
經研究,林佶雖比朱彝尊小三十一歲,但兩人卻有著不解之緣。首先,林佶的恩師王士禎與朱彝尊是摯友,時人將他倆并稱為“朱王”,林佶常隨侍在側。林佶家是書香世家,家中多藏古書,朱彝尊在編選《明詩綜》時,曾到林佶家傳抄原本。
朱彝尊擅書法,喜藏硯,在其《曝書亭集》卷六十一中收錄的硯銘有四十六篇之多。林佶亦喜收藏和制硯,其師王士禎有愛硯情結,林佶曾為恩師收藏的“宣德下巖硯”“結綠硯”等藏硯題跋刻銘傳世。近年來拍賣會上時有朱彝尊和林佶的藏硯上拍,還曾有一方刻有兩人銘文的五云三臺硯面世。朱彝尊制 “竹垞硯”時沒有留下具體時間,林佶刻銘文時的“康熙甲午”是“1714”年,這一年距朱彝尊去世剛好5年,此硯或許是當年朱彝尊在林佶家抄書時所留,亦或是林佶輾轉獲得。林佶曾手抄王士禎的《漁陽精華錄》付印,其書法以王羲之小楷為宗,與此硯銘文相符。據歐陽老先生說,他們村解放前有一個浙江移民來的大戶人家收藏了很多文物,解放初遺散殆盡,“竹垞硯”是他上世紀80年代回鄉時鄰居贈送的。
一方集朱彝尊、林佶于一身的“竹垞硯”躲過了歷史的浩劫,逃過了小偷的黑手,又被歐陽老先生冷藏在書柜里20多年,遙想三百年前,朱彝尊添置此硯時,特意只在上面刻下了“竹垞硯” “以貽后世知名者”,等的就是我這位“知名者”呀!今天,“竹垞硯”為我所賞,是我之幸,亦是“竹垞硯”之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