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題記:人心是一面鏡子,照亮自我的同時也照亮別人。
2011年6月30日,傾盆大雨把京城洗刷得涼爽恬適,車窗外經雨清洗過的街景,色調平和、自然,少了些繁雜,添了些許靜雅的氛圍。天空還不是很敞亮,云霧氤氳,似乎在醞釀一首關于夏晨的詩;或許是在設置一個謎,等著陽光把謎底揭開。
這一天大清早,著名書法家劉廣迎先生親自駕車來到我們下榻的北京廣東大廈,他將帶我們拜訪那位謎一般的百歲老人——著名學者文懷沙。2005年,我曾經拜訪過文懷沙老人,那次文老淵博的學識和旺盛的精力曾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午十點,文老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出現在永安賓館門口,經歷2009年春天的“倒文”風波,文老依舊臉色紅潤、精神矍鑠,他先是和顏悅色地給大家作了個揖,然后一一握手,長幼尊卑無一落下。因為廣迎先生事先給文老介紹過我的情況,文老親切地問:“教授是湖南哪里人?”當他聽說我是湖南郴州人時,馬上改用長沙話說:“哦,就是那個被很多人讀成‘彬州’的地方。”眾人大笑,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我們跟隨文老一同來到他在麥子店的工作室。一進屋,古雅沉靜的氣息迎面而來,倏忽間,大家都沉浸在古色墨香中。墻上掛著文老為建黨90周年創作的兩幅作品,書寫的是毛澤東的詩詞。文老說:“詩歌的吟誦要用古音,毛主席的詩詞如果用現在的普通話來吟誦很多地方是不合韻的,必須用長沙方言。聲韻是有抒情性的,音樂中有西方美聲,我主張東方美聲學。詩歌的平仄也是有生命力的,聲音的陰陽、洪細、清濁都能抒發和表現不同的情感,這就是詩歌的音樂性。很多中國古代詩歌是不能翻譯的,翻譯出來會失去它原有的韻味。”文老說:“顏色有調子叫色調,聲音有色彩叫音色。”說到這,文老來了興致,吟誦了毛澤東的《清平樂·六盤山 》。但見他吟誦時,聲音清越,節奏忽激越高亢,忽迂回低沉;聲音時而沉郁頓挫,時而悠揚曠遠;而情感一脈貫之,生動、自然、真切、感人。
文老思維活躍,談起話來天馬行空,內容跨越范圍很大,聽者稍不留神會跟不上他的思路。盡管他推崇中華傳統文化,思想卻并不保守,所以常常妙語連珠,極富哲理,聆聽文老談話,確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
文老知道我曾經從事書法教學,《文藝生活·藝術中國》是以書法、美術為主打的藝術刊物,便把話題轉向了書法。文老介紹道:“我這里只掛4個人的書法,王學仲先生、歐陽中石先生、沈鵬先生寫給我的書法,還有就是我的孫子文羲和的字。”筆者竊以為文老之所以把他孫子的字和其他三位大家的作品掛在一起,不僅僅是出于對后輩的喜愛,也是一種“后生可畏”的觀念,更是一種“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歷史觀。
文老接著說:“歷史上我們湖南曾經出了個大書法家叫歐陽詢,他把楷書的險峻和平正寫到了極致。但書法一定要跟美術字劃清界限。”“我不喜歡趙孟頫、董其昌的書法,太秀美。我喜歡古樸、稚拙、陽剛的書法。書法的審美也是有時代性的,漢人重骨,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所以王羲之的書法曾經被人批判太過妍美,因為批判者是以漢代以前的書法格調為審美標準的。”談完書法,文老話鋒一轉:“道德的標準也是與時俱進的。以前的文化人恥于談錢,認為賣文換錢是很不道德的事,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在商品經濟時代,我們不能苛求大家像伯夷、叔齊、鐘子期那樣,所有的道德都應該是時代性的。”
2004年三月,我到全國政協參加一次書法活動,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文老的一副六尺對聯,立即被其真力彌滿、樸拙大氣的風骨吸引,我沒想到這位文化老人的書法有如此高超的境界。文老的書法融甲骨文、古隸、章草于一體,深受學界和書法界的認可,古樸深沉而不失靈動,具有極高的書法品味。王學仲先生曾說“遍觀當今書家,余獨愛燕叟之古樸拙重”,沈鵬先生出版作品集也恭請文老題寫書名。
2009年春,面對驟然掀起的波瀾,文老寫了一幅書法,抄錄的是弘一法師的一句話,內容是:“何以息謗?曰:無辯。”他說:“我只記愛,不記恨;只記恩,不記仇。”“不要因別人犯的錯生氣,錯是他犯的,我為什么要生氣呢?”文老談到:“憂傷、怨恨和煩惱是催人衰老的暗器,恕很重要,如果別人怨我,我就應該反思,自己有縫別人才下得了蛆。”文老一生遭遇坎坷,而能超百歲之齡,與他的心態不無關系。
訪談時間匆匆而過,在文老這者樣的智者、賢者和慈祥長者面前,我們只能做一位虔誠的聽眾,他會把他的滿腹經綸、敏銳詩才,口若懸河地向你道來;他的善心會讓你懂得感恩;他的胸懷會讓你學會容納;他的豪情會讓你心存超邁;他的神韻會讓你崇尚文雅。在這位可愛的“老頭子”面前,總會感喟自己要學的還有很多很多。
臨別之際,我們請文老給刊物贈送幾句話,老人略加思索,朗聲吟道:“佩繽紛其繁飾,循繩墨而不頗。”他說:“這是我集《離騷》的兩句話為聯,意思是最大的自由在規矩里,我們要從心所欲不逾矩。”
離開時,門邊歐陽中石先生書寫的集聯映入我們眼簾:“不衫不履,非陌非阡” 。“非陌非阡”出自錢鐘書對文老的評語“非陌非阡非道路”;“ 不衫不履” 截自聶紺弩評語:“不衫不履不頭巾”,這應當是對文老最精煉的素描吧!
致文懷沙先生
騷作開新面,久仰先生名。去歲饋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九嶷出,有如九嶷云。明知楚水闊,苦尋屈子魂。不諳燕塞險,卓立傲蒼冥。閉戶驚葉落,心悲秋早零。心悲不是畏天寒,寒極翻作艷陽春。艷陽之下種桃李,桃李芬芳春復春。哲人曉暢滄桑變,一番變化一番新。如今桃李千千萬,春蕾一綻更精神。
八月廿五日稿(鈐印 耀邦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