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父母整天忙著苦工分,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只有隔壁的大爺憐憫我,我一直把他當作我的親爺爺。
稍大一點,我總喜歡去他那兒聽他講一些前朝舊事。見我愛聽,他異常高興,有時竟不顧一把年紀,或眉飛色舞,或潸然淚下,活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后來,媽媽常說爺爺是個頭腦有問題的人,我不信。
有一年,地主的兒子挑釁爺爺,爺爺很氣憤,打了他。幾天后,爺爺便被人蒙頭亂打了一通。爺爺一氣之下,去當了兵,后來從戰場上回來,就落下現在這個毛病……
我們這個村地處淮河下游,偶而會有幾只小噸位水泥船毫無眷念地從我期待的眼神中經過,一眨眼便消失在鹽河的彎道里。奇特的人文景觀,秀麗的自然風光,只是我們夢中的桃花源,和這兒是沾不上任何關系的。一塊塊大小不一橫七豎八的莊稼地,顯得凌亂單調。用村里人的話說,就是個乞丐都不愿來曬太陽的窮地方。春耕秋收時,一個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用自己的脊背構成這個小村最絢麗的風景。樸實的農民睡夢里都希望,大型的機器什么時候也能開到自家的田里,但在當時這只是遙不可及的白日夢。
對未來充滿希望,是爺爺和村里人最大的不一樣。爺爺一直認為我們村子雖然貧窮,終會有富裕的一天??梢妿资甑娘L風雨雨,爺爺對這個村子有著特殊的感情。
爺爺撫養的那個孩子就像爺爺一樣,整天一副彌勒佛的樣子,人們都叫他二順。其實,他倒是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李如春,只是被村里人遺忘罷了。
他雖名叫二順,可他的終身大事是一點都不順。
村里有個細腳伶仃的女人。一些人都口是心非地稱她楊三嫂,只有二順敢叫她三婆。不知她信了什么教,逢人便說上帝如何如何好,菩薩如何如何會靈,此時二順便叫她三婆。楊三嫂很是厭惡。但他們結下梁子的是另一事。
一天,當楊三嫂厚著臉和村里的女人們說著關于做一個虔誠的教徒要忌諱什么的時候,二順突然冒出一句:“三婆,你口口聲聲上帝,你知道現在的上帝是男的還是女的?”眾人隨即哄笑,只見楊三嫂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原來多年前楊三嫂的男人在醫院做了個小手術,醫生的不小心讓他永遠喪失做男人的權利。面對一些人的閑言碎語,楊三嫂的男人最終尋了短見。楊三嫂哭了幾個月,好好的一個人就哭成這副圓規模樣。從那時起,楊三嫂就信起了教,越信越不能自拔。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面對二順本無惡意的戲耍,楊三嫂對二順已到了仇恨的地步。她對所有人說二順一定討不到婆娘,因為他得罪了上帝,聽得二順直翻白眼,顯出對上帝的敬畏。其實,二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楊三嫂,對于楊三嫂男人的事,他根本不知道,因此還不忘嘀咕一句:“你說你對上帝虔誠,你家的幾頭肥豬怎么人間蒸發了?!睔獾脳钊┡ゎ^就走,這是她不解的,她自認為自己對上帝算得上至誠,上帝怎么還讓自己的大肥豬給缺心眼的偷走了。
為楊三嫂的事,爺爺教訓二順好多回,并未見什么成效。
而立的二順,終于來了狗屎桃花運。一位老姑娘在一輪一輪門庭若戶般媒人的誘導下,同意看看。
二順還念念不忘三婆,心想這門親事成了,再遇到三婆,不知她會不會說是她在上帝那兒為自己贖的罪,讓自己有了媳婦。想到這些二順不禁納悶:“上帝真是萬能的嗎?他用什么力量讓一個人信得這么深?”
老姑娘并不老,只是村里一些無聊的婦人對超過一定年齡未找到婆家的女子的通稱。那姑娘的家中沒什么光景,除了她自己,家中再無他人。她是個老實人,對自己終身大事,她沒像許多現代女子要什么三金一銀,什么一卡一車一房。她條件很簡單,結婚時得有套新房子。說實話,二順家原來那老房子實在太差了,說不定哪天的一陣風一陣雨就倒了。
二順說可以到城里買房,說沒事的時候可以去公園散散步,鍛煉鍛煉身體,還可以逛一些館子,吃一些鄉下沒有的東西,可以去電影院看看電影,去茶吧喝喝茶,去舞廳跳跳舞,去專賣店買買衣服……二順挖空心思想盡一切可能跟城里沾上邊的東西,以顯示自己的博學和情調。
老姑娘可不理會他的情調,說農村本分人,不學人家趕時髦有錢沒錢的都往城里鉆,到時連一棵蔥都沒地方長,拉泡屎都要收什么物業管理。二順不知所措。
到城里買房,對二順來說,不難。他獨臂的叔叔在外地,很有錢,失蹤了近三十年,前兩年才認識,很關心他哥哥的唯一后人。房子早就計劃買的,可二順不愿一個人住在城里?,F如今倒是他愿意,人家姑娘還不愿意呢。老姑娘雖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她一定常聽說男人一到城里就變壞之類的話。另外,她也一定很清楚自己,畢竟自己長得很一般。
這一點爺爺比較欣賞,說人貴有自知。
“二順這次逃不掉了?!蔽倚覟臉返湣6樢惭笱蟮靡庵?。
一陣子過去了。肩寬腰闊的村長對二順申請蓋房的事,死拖瞎磨,表面上說好好好,實際上就是不露底。
遲遲不見動靜的老姑娘也怕這輩子成為附近的第一個剩女,但也還硬著頭皮說:“再沒誠意,就先擱擱?!?/p>
爺爺坐不住了,直搔頭。
“這婆娘還沒朝家里帶,就這么多煩心事,看來女人就是麻煩多,不要也罷?!倍槹l著牢騷。爺爺和我都以為二順開玩笑。
第二天,他果真把親給回了,氣得爺爺在大棗樹下跳著罵他,打一萬輩子光棍都不為過。
嘴上說氣,爺爺還是找人替二順到老姑娘家說情去了。用爺爺的話說,那老姑娘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能嫁給二順的人,錯過了,絕不會再有下個店。
有些好事的都和二順開玩笑:“有錢還受這罪,不如哥們幾個替你去云南四川那兒弄幾個,如何?”
埋頭劈木頭的爺爺頓時來了氣,扔掉斧頭罵道:“你幾個兔崽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是販賣人口。男人婆娘可以沒有,法律不能沒有。何況那些人販子哪天栽了,那些婆娘還不是跟人走了,還不是苦了那些娃呀。”
爺爺這話是有根據的。村里有個趙洋的男人,湊了三萬塊從人販子手中買個云南婆娘。誰都記不清一年中那婆娘跑了多少次,一家人被弄得人心惶惶,那婆娘上廁所都有人盯著。一年后的一天夜里,警察找上了門,一番問話后,婆娘被帶走了,走時竟沒朝剛兩個月大的孩子望一眼,義無反顧地走了。趙洋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二順平時待人不錯,照理說應有人出來替他在村長那說道幾句,可就是沒有。難道村民都沒有良心嗎?其實一個小老百姓除了沉默也只能沉默。說開了,就是老百姓聽村長的,而村長聽不聽老百姓的還是村長說了算,所以二順并不怪那些村民。
過了一段時間,兩三個村里村外公認的知事者,紛紛給二順遞點子,認為該如何意思意思……
他們這些人總是會出現在人家最需要的時候。爺爺對這種人最痛恨。他常和我說這種人就如玻璃上的蒼蠅,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沒有的。每次見到這些人,爺爺總會明的或暗的罵兩句。
氣也沒用,事情還得辦。爺爺決定給村長意思意思。
第二天,爺爺去了村長家。
在我心中爺爺是有原則的人,沒想到,我做夢都沒想到,爺爺竟然也會這樣。我不肯去他家玩了,也不再想聽他講故事了。我發覺許多故事天生就是騙人的,而講故事的人往往是個更大的騙子,比故事本身還會騙。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無法原諒爺爺。
開學了,終于可以逃出村子了。吸一口有些渾濁的空氣,我義無反顧頭也不回地走了,就像當年那個云南的婆娘。
在外讀書的學生,最期待的事莫過于回家。但從那次事后我一直沒有回家,一個人躲在學校里找事做,不為掙錢,只是一種刻意。
春節過后,家里來的信中提到,二順當上了村里治保干部,是村民民主選舉的。我未置可否。
后來二順給我寫了封信,解釋了爺爺送禮的那件事。
聽完二順講的故事,我的眼淚下來了。沒想到爺爺竟用“空盒計”算計了村長。但我不信,何況二順平白無故地當上干部,不送禮能行?
很想相信二順信中所說的一切,但這次輪到我一根筋了。曾經我很愛爺爺,也和二順很哥們,可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原則有時不是個好東西,但做人是不能沒有原則的。
半年后,更準確地說是六月,家里打來電話說,爺爺沒能蹚過九字關,去世了,讓我回家一次。猶如晴天霹靂,我一下子呆了。沒想到好端端的爺爺怎么才兩年沒見就去世了。不相信,一千個一萬個不相信。想著爺爺的死,我有點不敢面對。我強忍著沒有回家,只是一連幾天蒙在被窩里大聲地哭,只不過這次多的是愧意。
四個月后。
踏著有些陌生的熟悉的路,我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片沙土地上還有我多少深情而熟悉的回憶??!曾經定格在腦海中爺爺的爽朗笑容,此刻好像已被這冷冷的秋風漸漸吹散,我拼命地與風神賽跑,希望能追回那抹天際的霞光。一陣奔跑一陣吶喊,垂頭喪氣的我一屁股坐在似曾相識的田間小路上。月色朦朧,有一種涼水般的感覺從我頭上澆下,簌的一驚才發現自己已是一個被小村拋棄后無家可歸的孩子。就連那沉甸甸的稻谷的香味也是那么遙不可及,一觸即散,消失在無邊的夜空,只有可怕的夜漫延在我的心上。
三兒,你醒了。一個帶點沙啞的聲音在叫我。剛欲轉頭,我的雙眼被一雙大手從后面捂上。
瞬間,小村的一切又開始在腦海里泛濫:貧瘠的沙地,鹽河的臟水,高低不平的莊稼,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用脊背構成的風景……一切是那么清晰,一切又是那么美麗。還有爺爺,二順,楊三嫂……
其實我知道是誰,這是我們以前常玩的游戲。突然,他又抱著我大聲哭了起來,這下我斷定是二順。他抽泣著,哽咽著,說:“三兒,你可回來了,爺爺走了?!毖蹨I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
早飯后,二順帶上我去一個地方。一路上他講了村子兩年來發生的許多陌生的事情:村長是如何主動放棄選舉的,他是如何當上治保干部的,他的獨臂叔叔是如何在村里投資辦廠的,楊三嫂又是如何和他叔走到一起的,以及他和老姑娘的荒唐約定……
看來我背叛的這段時間里,小村發生了許多事情。有些事雖然有趣,但我不想知道得太清楚。只不過對于村長,我不得不說的是,送禮那件事后,爺爺成名了,村里人擔心爺爺會遭到村長的報復。在事實的面前證明那只是無端猜測,空穴來風。執政能力上,我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他沒能帶村民走上富裕的道路,但他的確努力過。我知道他在老百姓眼中算不上一個好官,但他在上級眼中絕對是一個不錯的官。最終能舍得并主動放棄選舉,說明他對這個村還是盡了一些責任的。誰能沒有錯,我心里默默念著,有一種失落。
忽然二順不說話了,只見前面不遠處的沙地里有一座剛剛修葺不久的墓。墳頭圓圓的,幾棵還沒枯死的艾草在秋風中無力地呻吟。我不再說話,跟著二順誠惶誠恐地朝墓走去。
眼淚奪眶而出,我哭問二順,爺爺到底是什么原因走的。
二順望了望我,并沒有多說什么。
兩年多了,我一直不敢回去。小村怎樣了?我更不敢想象。每當夜深時,總會有一種情感像一團烈火在我干涸的心底無盡地燃燒,讓我喘不過氣來。
這兩年,我經歷了很多事情。生活教會我要敢于面對,否則就是一個懦夫。就像多年前爺爺說的一樣,一個人一定要把自己放下,把責任扛起。
看來這兩年二順也吃了不少苦。見到他時,發現他瘦了一大圈,面色黝黑,但有精神。
在這個時節里,二順對于我的出現著實感到吃驚,他怔怔地看著我?;蛟S他認為此刻我應該在教室上課什么的。但他對我的意外出現表示由衷的歡迎。
今天的二順一改以往的表情,跟我套起近乎來,不知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說要帶我去村里看看。
他在前面,我在后面。
一路無語。他帶著我徑直向鹽河邊走去。
走著走著,我漸漸發現有點不對勁。放眼向北望去,曾經的一塊塊大小不一橫七豎八的莊稼地不知何時已不復存在,映入眼簾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一大塊一大塊整齊劃一的莊稼地,長滿了油油旺盛的麥子。曾經無人耕種的一些荒地和家家戶戶門前門后的園子里也都開滿了各色各樣的花,有金黃的,有粉白的,也有紫紅的……一片生機。成群結隊的蜜蜂蝴蝶正在滿是香味的空氣里辛勤地忙碌著,樹下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小朋友們正在給樹兒施肥澆水,播種著春的希望。
帶著對他發自心里的敬佩,我關心起他來:“你和那個老姑娘的荒唐約定到期沒有?”
又是一路歡笑。
我倆在鹽河邊上站了很久。他講了一些以前的故事,我仔細聽著,就像當年聽爺爺講一樣。二順說:“三,你別看我們這個村小得不起眼,其實我們這個小村子也很了不起。你知道嗎?當年鬼子橫行的時候,爺爺還殺過小鬼子呢?!毕仁遣恍?,后在我父親那兒得到了證實。
二順接著說:“聽說我那獨臂的叔叔竟是從越南戰場上歸來的!”二順有點激動。
提到未來,二順興致更高。一番盡情描繪后,二順對我說,再過不久,我們這兒就要有大學生村官了。說這話時,他顯出從未有過的開心。
我略略一笑。
爺爺走了,三叔尚在。
告別二順,我來到獨臂叔叔家,想一睹英雄的風采。
剛到門口,便看見楊三嫂一邊哼著小曲一邊理韭菜,一副美滋滋的樣子。聽說她不信教了,在自家廠里打點小雜。我真為楊三嫂有這樣的結局感到高興。
“三嬸,我來看看你和三叔?!?/p>
見有人來,三嬸忙用圍裙揩了一下手,招呼我到屋里坐。看三嬸殷勤中帶著笑容的樣子,我心里蜜一樣甜。
長年不回家,三嬸也沒見我幾回,故她一直沒認出我。見我不肯進屋,便朝屋后指指。我知道三叔就在那兒。
走到屋后,與我預料的相反,三叔并不具備電影中那些英雄的特質。假如二順不說,我是絕對不會把他與英雄聯系在一起的?;蛟S能證明的就是那空空的袖子和一臉的傷疤。
帶著沉重的心情我離開三叔家。像三叔這樣的無名英雄或許還有許多,說不定他就在我們的身邊,但我們不知道。
清明前夕,我帶著鮮花去看爺爺。我不愿吵醒他,輕輕坐下,把特意精選的預示生命的小花放在他身邊,回憶著爺爺曾講給我聽過的故事。許久許久,我小聲地告訴爺爺一個秘密。
一陣風吹過,在那個長滿青草開滿小花的地方,爺爺睡得那么香。他雙目微閉,神態安詳,就像當年在門前的藤椅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