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72小時了,父親您仍沒察覺異樣嗎?
我悶悶地坐在柜臺前,嵌著2吋焦距的單眼放大鏡,手拈4號螺絲刀,就著澄黃的臺燈,有一搭沒一搭地拆卸一支報廢的老表,心底猶豫著要不要把時間再調快或轉慢一些。
會不會完全失敗了?
后來,我還是撇下手邊已然支離破碎的時間,拿起搖控器隨意按轉電視,但無可遁逃的,這個世界上所有大小事都跟時間有關。
此刻,電視正播放一則體育新聞:一路風馳電掣的越野機車,正流利地準備通過最后一個彎道,但我心底的喪鐘卻突地蹦出來倒數計時,因為某個命定時刻已經啟動了──播出這則預錄新聞之前,主播補敘了這么一段話:國際年度盛事,在越野車賽中,XX在通過最后一個彎道時打滑,摔出跑道,意外喪生。所以我現在收看的其實是一則預知死亡紀事的賽車新聞,亦即不管此刻賽車手轉彎的弧度多么流暢、壓車過彎的技巧多么無懈可擊、人車跑道三者簡直柏油過熱那樣幾近完美地溶在一塊兒,以致讓人錯覺那根本就是一幅叫“壓車過彎”,影像處理過后掛在美術館里讓人佇足欣賞的時間凝止瞬刻……都已經是一場無可挽回的最后演出了。
這則新聞在主播岔出那樣一段話之后,瞬間成了一篇倒敘的小說,電視機前的觀眾在跑道上預先看到一些高速刮摩過的星火,隨著賽車引擎昂昂亮響,準備壓車通過彎道時,觀眾的心都懸在那兒,心底不自主地喊著,他就要打滑了,他就要摔車了,他就要喪生了……時間開始倒數:5、4、3……
滴答、滴答、滴答……我是個鐘表匠的兒子。
和父親一樣,我喜歡修表,厭惡賣表。
記憶里,父親總給我一種成天嵌著單眼放大鏡,手拈小鑷子,窩在角落里,就著頭頂一粒懸吊下來亮澄澄的燈泡,埋頭在時間小人的肚腹里,挖填埋補、施工的印象。
每回父親修表,我便會拿張塑料板凳坐在一旁,雙手支頤靠膝饒有興味地看著父親。母親老糗父親:“死老猴,好好ㄟ頭家不作,歸天玩嘿什么咪仔……”偶爾,父親會抬起頭溫和地微笑說:“一樣折!一樣的!”然后又低下頭去。
父親每修好一支表,便會要我戴上去“感覺”一下,就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而言,表鏈皆過于寬松,因此每每父親都像套玉鐲子那樣,無須解下表鏈卡榫便直接往我手里套。
“感覺怎樣?”父親問。
“是活的。”我討巧地答。
直到一支表鏈穿不過我的手,那之后沒幾天,我收到一份驚奇的禮物。父親為我量身訂做了一張修表工作桌,那簡直就是以父親的工作桌為樣本,等比例縮小的工作桌。
父親還拿了一套嶄新的維修工具和一只病入膏肓的表給我。
“試試看。”父親笑著說。
過沒幾天,我把表交還給父親。
“爸,你看。”我嘻嘻鬼笑。
表上的秒針以一種怪異的姿勢一頓一頓地倒著走,像一只跛腳的鵝。
父親看了先是一愣,隨即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一般,又斥又喝地抄起家伙,不由分說地把我給狠狠痛揍一頓。
“把俺的時間還來,”父親暴怒地把表往我臉上砸,“把俺的時間還來。”
有些東西是無能改變的。
我遺傳了父親對鐘表的熱愛,但不包括時間的背叛。
這么說吧,我時常有一種我其實就是一只活的鐘表的錯覺,我甚至時不時便會興起和一屋子錯錯落落的時鐘較量的沖動。我之所以自認比這些僵硬的機械強的地方,在于我其實是一篇多線交錯并行的小說,而這里的每一支鐘表皆不過是一篇單線乏味沒有變化的小說。
說到小說,其實我也算得上是一名小說家。
不然我不會寫出一篇時鐘小說,不,小說時鐘。
“嘿,小說家老板──”
“林海?”
半個月前,林海到店里找我時,我正在和時間較量——邊在柜臺前做自己的事,哈氣擦玻璃柜,拆卸一支客人送修的表,有一搭沒一搭地瞥一眼電視新聞,一邊在心底倒數:3600、3599、3598……,當我倒數到2298時,林海走了進來。
“哇靠,你當真成了一名鐘表行老板了。”林海邊說邊環顧我一屋子各式鐘表,他第一次到我這兒來。
“我本來就是一名鐘表行老板了。”
彎下腰,我從柜臺底下拿出一只碗公大的透明罩,小心翼翼地罩在還沒拆卸完、現正分門羅列在一張B4白紙上的鐘表零件,慎重的程度不輸一場未完待續的高級職業賭賽。
“不,你以前只是一名鐘表行老板的兒子。”林海湊眼仔細盯著透明罩里,模型兵工廠一般,離合器齒輪、發條軸、軸橋螺絲……近百樣,樣樣都精巧得讓人嘆為觀止的細密零件。
林海是我大學辦刊物時的同學,現在是一家時尚雜志的主編。
那一天,他突然跑來要我寫一篇小說時鐘。
“小說時鐘?”我近乎反射地問他:“篇幅多長?”
雖說林海主編的是時尚雜志,但他們還是會固定刊載一些現代感較濃的小說,我曾幫他們寫過幾篇含沙射影的八卦小說。
“24小時。”林海說。
“24小時?等等,什么意思?”我完全搞混了。
林海說,你是小說家吧!當然。我說。那你對鐘表這玩意兒熟不熟?開玩笑,我不僅是一個鐘表行老板,也曾經是一個鐘表行老板的兒子,我一出生就跟鐘表玩在一塊了,你說熟不熟?一支表從拆卸到組合,我只要2分又13秒。
他說,這就對了!我們雜志二十周年慶的時候,想隨書附贈一支既酷又炫的手表,也就是我從剛才進門就一直在跟你講的小說時鐘。
“一支篇幅24小時的小說時鐘?”
林海擂擂我的肩,接著說:“沒錯,表面上它是一支計時的手表,但實際上它是一篇小說。”
該如何制作一支24小時的小說時鐘?該如何用時鐘來寫小說?
林海走了之后,時間仍繼續倒數:……5、4、3、2、1,我迅速按下心底的計時按鍵。7秒后,嗚嗡、喔咿、叮當、乒乒乓乓……滿屋子所有的鐘表全齊聲怪叫起來。
3607秒,比1小時快了7秒鐘。
我心底的鬧鐘被林海突如其來的插敘給打亂了。
打亂的,還包括我的生活日常。
林海走了之后,一連好些天,我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柜臺前,愣愣地盯著墻上那座裝飾大過實用的巨鐘。小說和「時間」的關系這簡單,但小說和“時鐘”的關系是什么?
墻上的巨鐘是座有二十年歷史的老古董,頭頂著斗笠的老農夫懷舊造型足足有一個成年人身子那么大,一只手臂粗的稻草人鐘擺來來回回吃力地擺動著,平均一天會比其它年輕小伙子慢上個把鐘頭,而且有愈來愈遲緩的趨勢。
我曾幻想過在那上頭寫一篇小說。
“不是有一種芒雕的技術嗎?”女友李婷在電話那頭說。
“小說時鐘不是那個意思啦!按你的意思,隨便找篇兩三百字的最短篇,然后請位雕刻師傅刻上去就行了,何必找我呢?”
“那會說故事的表呢?”李婷很認真地幫我想法子,但她完全沒進入狀況。
“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你說的都是一些形式上的小說時鐘,我要的是本質上的小說時鐘。也就是說……也就是說用時鐘屬性取代文字屬性寫成的小說。”
“時鐘屬性?”
“說來時鐘這種東西根本就違逆時間嘛……”
對,違逆時間的東西。
我闖進父親的房間。
父親的房間整齊清潔(或者應該說空無一物),在他決定搬進養老院之前,就已經把自個兒的房間給收拾得一干二凈了,只留下床底下那只鐵箱子。
所有違逆時間的物事全被父親給監禁在一只冰涼的鐵箱里,包括那支倒走的表。
我搬出鐵箱,呵去上頭的灰塵,拿出那一支倒走的表。
“把俺的時間還來,”父親暴怒地把表往我臉上砸,“把俺的時間還來。”
我噙著淚,黯著臉把表給拆卸下來,試著還原時間。我不明白素來溫和的父親為何突然發了那么大的脾氣,會把好好的一支表給搞成這副突梯古怪樣,不過是個意外,也因此我并沒有能力將它還原。反反復復拆卸、裝填,試了十幾遍之后,又急又累又想哭的我唯一想到的方法是:將表反過來,并將表上的數字對調。
于是,我將表上的刻度一個一個刨挖下來,然后將12和6對調、將1和7對調……
鐵箱里除了幾支標新立異的怪表之外,還有一本書。
一本叫《抓時間的人》的怪書,書里提及這么一段有趣的歷史,它的標題是「永遠失落的十天」。內容大意是:以太陽年計算時間的歷法出現謬誤,因此大不列顛及其屬地通過立法,將一七五二年九月二日之后的十天從歷法中除去,因而九月二日過后,便是九月十三日,時間一下子消失了十天。
對于歷法如何計算又如何修正,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感興趣的是當時人們對時間突然消失的反應。
其一:報刊上的論壇文章。
檢查官先生,我在極度困惑中寫信給你,希望閣下能幫我理出頭緒,要不然我一定會發瘋。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昨夜我睡覺的時候,明明是九月二號,怎么早上八點我一張開眼,就變成九月十三號了呢?怎么會這樣?莫非我在幾小時之內睡了十天?
有人告訴我這是政府的新規定,雖然我對政府一直尊敬有加,但我還是要說,我總覺得有些事是政府做不到的,如果您問我是哪些事,我要說,消滅時間就是其中之一。
其二:自殺者的日志。
一日:幾經思量,終于還是下了一個痛苦的決定,并開始著手寫遺囑。
二日:雖然遺囑寫完了,但仍反反復復地修改了一整天。
十三日:凌晨,吊繩都已經套在脖子上了,我才意識到如果選在此刻上吊自殺,那我不就是死于一個消失未明的時間點嗎?那我這樣子究竟算不算死了?
這大概是人類史上第一次察覺到時間并不可靠吧,翻到《抓時間的人》最后一頁,是父親用鋼筆手寫的幾個歪扭暈糊的字跡──時間真的會殺人。
時間真的會殺人?父親指的是錯亂的外在時間嗎?
那內在時間呢?
已經96小時了,父親您難道仍沒察覺異樣嗎?
每個人體內都有一只時鐘,我完全相信這回事,并且隨時隨地可以為它取得印證。像我今早攤開報紙,便看到一則關于某醫院護士因為看到病人上吊自殺,因而嚇得智能一下子退化至八歲的新聞。報紙上,這個手抱洋娃娃,看來無比天真的護士自行將體內的心理時鐘往回撥,撥回到一個生命最平和的時刻。
我也有許許多多可以任意往回撥的生命時刻。
3點17分。
十三歲,暑假第一天,下午三點,我們相約一起去跳河自殺。
那年我高一,一個坐在我隔壁,成績不知怎么了永遠倒數第三的家伙,在發完期未考卷,素來以殘虐聞名的導師對我們咆哮完“你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之后,隨即傳來一張揉皺的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我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
就這樣,這個成績倒數第三(后來我們都叫他“倒山”)的家伙竟然不可思議地募集到九位男同學陪他一起去死,九位成績排名29、37、39、41、42、43、45、46(我)、47的男同學之所以愿意跳河自殺的最大動力是:讓老師也死一死。
我們一死,老師就完蛋了,嘿嘿……倒山同學說他已經錄好遺書了,他還當場放給我們聽。
你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你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你們全都去死一死好了!……錄音機里傳來倒山同學將導師的氣話偷錄下來,然后再對拷過來、對拷過去,接力似的,最后錄成跳針一般不斷重復,突梯古怪卡通化的一段話。
“這就是最有力的控訴。”倒山同學對著大伙激動地說。
那時,不知道為什么我對死并不畏懼,我恐懼的其實是水,我很想告訴倒山同學,我們可不可以換一種死法,但我終究沒能說出口。因此,相約跳河的前幾天,我還天真地在家里找來一盆水,悶著頭沒日沒夜地練習在水中憋氣,練習將自己全身上下的孔洞給關閉起來,讓水進不了我的身體。
我甚至還向父親要來一支不會滲水的表。
為什么是父親,而不是母親?我的記憶里完全沒有為什么那幾天母親不在家的印象,不然我絕不會開口向父親要表,尤其在他為了一支怪表而莫名其妙地揍了我一頓之后。時間消失了,像《抓時間的人》一書里提及的,時間突然頒布了個新歷法給自己,以致于我的記憶日志里完全沒有那幾天母親去了哪里的印象。
好,明天給你。自殺前三天,父親說。
好好,明天給你。自殺前兩天,父親說。
好好好,明天給你。自殺前一天,父親說。
就這樣,在我出門去自殺前一小時,父親才敷衍地從抽屜里拉出一支有時針分針秒針的大人表給我。這很貴喔,不要弄壞了。父親分不清是嚴正還是玩笑。
帶著父親給我的不會滲水的大人表,我出發去自殺了。一路上,我心慌地想迅速學會如何在一眼之內辨識出時間,意即訓練出那種眼一瞥即知現在幾時幾分幾秒的能力,用慣電子表的我對這種只有指針的表充滿不安全感。
直到自殺前一刻,我還是不覺得死亡有什么好恐懼的,我只覺得能和這么多人一起死,讓我有一種泫然欲泣的壯烈感,我們一定會上電視的。我們九個人站在河岸上排成一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倒山同學說,數到三,我們就一起跳。
那一刻,我心底最不安的是:我能否在一眼之內辨出時間。
1、2、3──跳。
噗通噗通噗通……大伙二話不說,真的同時跳下了水。只有我遲疑地望著手腕上的表,天啊,三根指針居然同時絞在一塊兒,3點16分16秒,我完了。
噗通──我比他們晚了1秒鐘跳下水。
我怕水。在水底,我使盡全力將自己關閉起來,我知道自己可以憋水50秒,因此我在心底默數,到了約略40秒的時候,我迅速張開眼瞥了一眼手腕上的時間。什么?才將近20秒,恐懼的時間果然走得比較慢,我又閉上眼睛,又默數了20秒,直到我完全耐不住了,才再次張開眼睛一看。完了,不行了,時間才過30秒不到,如果我這時浮上水面,而水面上恰好只有我一人的話,那么我不就成了叛徒?不行,我又重新將眼睛閉上,我告訴自己得再忍耐個20秒,我用僅剩的一點點意志力將身上的孔洞全部關閉起來,然后把體內的時間調慢再調慢,再然后……我昏厥過去。
當我醒過來時,另外那八個家伙圍著我吃吃地笑,嘰嘰嘁嘁地用手肘推來推去,并且小聲地說,他不會游泳喔,差點害死我們。
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出來,我傷心的其實并不是他們耍了我,而是父親給我的竟然是一只會滲水的表。
指針永遠停在霧濕的3點17分。
在生命最關鍵的一刻,時間竟然背叛了我。
像《抓時間的人》一書里提及的自殺者一樣,我同樣無法忍受在生命最關鍵的時刻,居然踩在一個消失的時間點上。
背叛的時間?我想到一個點子。
我拆卸一支運作正常的表,然后以10分鐘為單位,將這個10分鐘調快1.2倍、下個十分鐘調慢0.7倍、夜里12點時讓時間不經意倒流10分鐘、凌晨3點整的時候讓時間消失10分鐘,然而一整天下來,時間加加減減還是24小時。
戴上這支表的人將會不知不覺地以我設定的小說節奏過活,調快變慢、倒敘插敘、跳接蒙太奇……他們的生活步調將產生微妙的變化,但應該沒人會察覺或發生什么意外,因為說穿了,對一般人而言這不過是支“壞掉”的手表。
但對一個小說家而言,這支壞掉的表搬動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調暗或轉亮了部分眼睛辨識不出的生命色調,雖然表面上沒什么戲劇化情節發生,也改變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人生終局。
如何證明這是一支小說時鐘呢?父親,您是最佳的實驗人選。
父親,在您因為時間感徹底崩潰而決定自行搬進養老院之后,我才慢慢察覺到您遺傳給我的不只是對鐘表的熱愛,還包括了時間的背叛。
父親,后來林海打電話告訴我,小說時鐘這個想法太瘋狂了,還是寫篇時鐘小說實在些。父親,那時我手底正捏著一支小說時鐘,但我只是陪笑地同他說,對啊!這怎么可能,根本是刁難人嘛!然后我們都笑了。
再然后,像套玉鐲子那樣,我將小說時鐘往您手上套,一如當年您第一次為我戴上手表一樣。父親,這次我同樣無須為您解下表鏈卡榫。
為了公平,我抓著父親您癱垂的手為我自己戴上另一支小說時鐘。
還有10秒鐘,就108小時了……4、3、2、1,我迅速按下心底的按鍵。
嗚嗡、喔咿、叮當、乒乒乓乓……沒有任何意外地,一屋子所有的鐘表全齊聲怪叫起來,唯獨老農夫巨鐘仍固執地走著自己的時間。
父親,已經108小時了,您難道仍沒察覺異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