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韻(外一篇)

陋室讀書齋懸有竹藝軒竹刻王右軍《蘭亭序》一幅，俊逸飄灑，怡人賞心；臥嘯俯仰間，每感斯人言。一室之內，形骸之外，俯仰之間，皆為陳跡，唯文字千古。——題記

倉頡的靈感，讓聲音有了依著。朝暉夕雨的默守中，漢字，傳承祖先文化的神采，彰現民族語言的魅力；而書法，更沉淀著古老文明，與文字相依輔，成為華夏精粹。墨香裊裊，維系了炎黃子孫的血脈情緣；豎直橫平的靈動流轉間，我們看見，漢語言氣韻瀟灑，骨骼清奇。

一張紙，一支筆，一池墨，一個人，留存的是一段歷史，一個傳奇。

你看——

“點如高峰墜石，橫如千里云陣，豎如萬歲枯藤，撇如陸斷犀象，捺如崩浪雷奔，鉤如長空初月……”——字字看來，細細品賞，哪句不是磅礴的詩，哪幅不是恢弘的畫？永字八解，每一筆，濃縮的都是精華！

《自敘帖》奔蛇走虺，松懸絕壁；《蘭亭序》矯若游龍，飄若驚鴻；那揚州八怪筆走偏鋒，也大巧不工，率性天成，贏足了風流呢！

你看——

柳體瘦挺勁媚，顏體方圓肥勁，歐體平正灑脫，趙體華潤清腴；又有那張旭的癲狂，蘇子的灑脫，蔡襄的唯美，還有懷素，墨里都溢出酒香，逸出狂放！篆如貴婦，衣著精致，典雅雍容；楷似處子，芙蓉出水，天然雅潔；行乃高人，方圓兼備，無法有體；草是仙家，橫空絕世，超俗拔塵——真真的俱懷逸興壯思飛！

懸腕單鉤，分明不就是舞蹈？起承轉合，冥冥中對應了太極。“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不管哪朝哪代，字都能夠在極記實的形外讓人品味出極深厚的內質。難怪杜工部見得公孫大娘的劍舞，也要聯想到書法。舞是瞬時的藝術，固然能使“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而那字，可不是更讓后人臨文沉醉，讓時間為之蓄韻留香？劍是利器，“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字又何嘗不力透紙背，能夢筆生花？

你再看——

墨分五色，人有高下。顏真卿鐵骨錚錚，捐軀為國；李后主雪月風花，喪失三千里故土。他們都工于書法，但字孰高低，早已妍媸自現。那蔡京那秦檜那汪精衛，空有著一手好字，卻讓無辜的字因人而被唾棄；那趙佶，雖是個不可多得的藝術天才，卻只落得“書畫琴棋元是禍，瘦金如語罵昏君”的難堪。

字原本便是精神的載體，字里有痛、喜、思、憤。想岳元帥書臥龍先生《出師表》的時候，定然是胸有百結，最能體會“臨表涕零，不知所言”的心境；讀《喪亂帖》，“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誰能不痛至肺腑？想來也只有如石癡墨池禿筆那樣忘我的專注，才可得書法入木三分的真境吧。“使虛而寬”，豈單說的是字，不也是談做人？運筆于手，用筆在心，心正者人正，“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

一張紙，鮮妍茹潤，似玉；一支筆，尖圓齊健，如椽；一池墨，亮澤含香，若煙；再有一個人，中有丘壑，用心。于是，留下一紙字，水墨相滲，寫意傳情——吸納了世間大千的精彩，飽蘸了時代多樣的氣質，融通了個體各色的靈氣，透視了心靈不同的才情，各自在屬于自己的宣紙上鋪張、恣意，以墨為血，以字為骨，精神氣韻，躍然紙上。

你看，你看，墨的實與紙的虛相生，筆的柔與氣的剛相融，詩的韻與字的美相濟，鋪展于我們眼前——美哉斯字，美哉斯文，美哉斯人！

未經火冶煉，比金更有純度；未如陶堅硬，比陶更久遠。字在飛舞，字在唱歌。此時此刻見前人的字，仍可以想見的彼時彼人，揮毫的風度，潑墨的精神。

光陰會辜負守候，讓真誠青絲成皓首；歲月會辜負信任，讓堅持幻滅作神女峰頭的迷離云霧。

唯字不辜負，萬代而下，仍著意銘記，契合了去者來者的心靈。

唯字不辜負，千古以后，依舊墨香裊裊韻悠悠。

槐香月影

那時候的村莊都掩映在綠陰里，在江淮之間的丘陵地帶，你隨便站上一個小山岡，放眼望去，哪兒有一叢叢的綠，哪兒就有一座村莊。

我們村里的刺槐多，春天來時，滿樹白花，散發出甜絲絲的香味。養蜂人也如期而至，一方方的蜂房就擺放在農戶人家的房前屋后、空地稻場上。陽光照耀下，濃濃槐香，吟吟蜂鳴，讓人有夢一般沉醉的感覺——正是那種真正陽春三月、溫潤和暢的感覺。田野上麥苗正青，菜花猶黃，村里則處處是槐香。

平日里的槐樹一點兒也不起眼，皮糙枝枯，皺巴巴的。可仿佛一夜間，那朵朵花兒競放，指甲大的一小朵一小朵像攏起了雙翅的白蝴蝶，串在花枝上，掛成一串響鈴。那串串響鈴又密密地擁在一起，覆滿了全樹，然后成簇成簇地重重墜下，拉彎了枝椏，遮住了才綠不久的嫩葉。而香氣就濃濃淡淡遠遠近近地散開了，彌滿了村莊，飄向村外。走在鄉間，不管在哪里，閉目一聞，總能從混雜著青草香、菜花香和泥土香的空氣里辨出那縷縷甜香。這香是如此美好，總誘得我們不滿足于聞而是去吃它了。

我們都愛吃槐花。常常幾個伙伴一起，爬上枝頭摘下幾串，隨便在哪家門檻上一坐，晃甩著小腿，樂悠悠地剝花莖。花莖包裹在兩片花瓣之間，粗肥鮮嫩，頂端有幾絲鵝黃淺綠的蕊，像個小豆芽，吃起來又脆又甜，稍微嚼一下就仿佛化了，所以我們常剝了許多，一下子扔進嘴里——真實滿口含香！那濃而不烈、醇而能爽、厚且又清的香甜啊，讓我無數次回味！奶奶說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間煙火，書上說西山的神仙登昆侖食玉英，我就想：那槐花也一定是仙人的美食吧。

白日里陽光普照，滿樹的繁花潔白得耀眼，每一朵小花都極力迸放，香氣也仿佛被日光蒸騰，格外濃厚馥郁。

暮色下來，雞犬歸戶，農戶人家都閉上門扉，驚蟄的蟲兒未唱，月亮掛上了樹梢。天地間一塵不染，空氣柔和滋潤，風猶如一件輕飄飄的薄紗，揉進槐香，這香味就格外澄凈清醇，聞起來也幽細得多。月亮繞過高高矮矮的農舍，攀過彎彎曲曲的泥墻頭，透過濃濃密密的花陰照下來，斑駁搖曳，有風過處，能聽見花瓣相碰的沙沙聲。而槐香與月色相浸染，熏透了整個村莊。

等月色朗照，村里就開始喧鬧起來。伙伴們你呼我喚，甚至挨門等候。我們常常飯碗一扔就奔向村頭的空地。白土的地面平平整整，四周有好幾棵大槐樹，都是直而高的，已有我們兩人合抱那么粗了。我們就在這里嬉戲，什么“老鷹抓小雞”、“鬧狗狗”、“斗雞”等等，都是鄉下孩子的土游戲，而我們卻樂此不疲，除了下雨，幾乎夜夜必至。方方平平的空地上，矮矮的人、短短的影子在月下來回晃動，一會兒排成隊，一會兒簇成群，一會兒又“嘩”地散開，發出陣陣笑聲。

我喜歡捉迷藏。把一個小伙伴的眼睛蒙上，大家就四散逃開，因為事先規定好了不準跑離空地，所以男孩子愛爬到樹的枝杈上，小點的就躲在槐樹后面。我們常常因為無處可藏而幾個人一頭碰在同一棵老槐樹的陰影里，吱喳一陣又一哄而散。避在槐樹影里，心里不停地念叨：“別讓他找到！別讓他找到！”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一下。而看著蒙了眼的伙伴順著樹干盲目又小心地摸索卻抓不到的樣子，就樂滋滋的。有時我們就在他面前，卻順著樹干讓著他，還不時地挑逗他一下，就更好笑。浸在這花香月影里，我們盡情、盡興，享受著無憂無慮的童年。

月移花影悄無言，夜深了，大人一個接著一個把我們逼回家。多少回，我們在甜甜的槐香里入夢，連夢也是香的。

歲月似河，童年如舟，早已駛離了純稚爛漫的港口。千年如一的月亮依舊照耀，繽紛的花兒年年還在盛開。可是啊，花兒不知道我的懷想，月兒也不知道我的思念——

去遠了，那槐香與月色交輝的夜晚；去遠了，我那一去不復返的童年。靜夜里，我默守在時間的彼岸，回望從前，仿佛又聞到了槐香，看到了月下那歡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