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明的背面

一

關于母親，關于母愛，我始終覺得有話可說。作為她的孩子，她老人家故去后，九年來她的音容、她的身影、她習慣的姿勢，時常在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就像是存儲在電腦軟盤和硬盤里的數據一樣，呼之欲出。

二

我是母親的第三個孩子，那年她39歲。我出生的這個村子叫翟廟。村子的特別之處在于它的形狀呈一個規則的“丁”字形，南村的“一”垂直于雞肚，戶戶門朝東南；北莊的“1”平行于雞脖，家家門對西南。我出生的地方，在一字的正中心，東邊一家有個聾子婦人，西邊一家有個癱子。

我們家是第二次下戶才來到翟廟的。父親姊妹五個，父親老三。曾祖父那輩人從渦陽靠理發祖傳手藝在顧橋街上站住了腳，家境還算軒乎（可以、不錯），二爹（祖父行二，我出生的那個地方，管爺爺叫爹爹）成了祖父那輩的掌門。他最不稱心的是，膝下只有倆姑娘。他頭腦好使，深知讀書的意義，下定決心，在下輩人中供養出一個讀書人。于是，父親的二哥讀到了省立阜陽中學，可這個用功讀書的人，中學沒有讀完，就于36年春上，跑到駐扎在河南的國軍隊伍里吃糧當兵去了。那時的軍隊看中文化人，又正值國難用兵之際，不到兩年，就能騎馬帶著衛兵回老家轉悠。后來，因為他的四弟，有一天身穿他從部隊帶回家的老紡褂子（絲綢制品的上衣），被地方武裝發現，地方上找到家里，二爹到處請人說情，幾經周折舉家躲到了翟廟定居下來。倒是四叔因禍得福，被一位姓顧的領導看中，當了他的通訊員，成了解放軍戰士。后來，父親二哥那支桂系的部隊退守到皖中、皖西一帶活動，在巢湖他認識了我的母親。

我母親1924鼠年農歷3月，出生于廬江縣黃泥河的許姓人家，這是一個很有商業傳統的小鎮，宋代就有。母親自小跟父母做小本經營的雜貨生意（小百貨），識得字、能算賬、行動麻利。42年，桂系某部在廬江一帶活動，她被我父親的二哥看中，并成了他的太太。在巢湖，她多次獨身一人到過日本人的據點。

1948年夏天，皖西有一次非常著名的戰斗，父親的二哥據說是隊伍打敗后被用麻袋裝著抬走的。那時，母親住在北邊正陽關街上，帶著一個三歲的女孩，聽到消息，就帶著孩子和另外的幾個太太一起往南趕，正好碰見了父親二哥從老家帶去的一個老兵往北逃。那老兵說，先生娘子，南邊的仗打得大，隊伍連個人影也找不著了，現在我們只有回老家去，站住腳跟，然后再打探先生的消息。后來母親就到了翟廟，在翟廟，她們母女連同帶回來的村人少見的梳妝臺、首飾、公文包、針線包等物品，被安排在西廂房住。1950年初，經村上有身份人的再三撮合，母親與繼承祖業以理發為生的我父親成親。1954年，發大水，房屋全部倒塌，母親所存細軟、書籍、首飾等物品，因參與組織村民逃水荒，未來得及收拾，多被埋在屋子下。大水過后，在父親不在家的情況下，在原址建起了翟廟當年最高的三間土堂屋和兩間廂房。1962秋，我出生。1963年，母親雙目視力急劇下降，秋，雙目失明。

三

打我記事起，我們一家六口人住在三間聯通的土屋里。房子分別用抹泥的高粱秸隔開，東西兩頭分別有一張木床、一張土砌的床。東頭奶奶、姐姐住，西頭我和哥哥在土床上睡。那時候，奶奶漸漸臥床不起，她脾氣雜毛，經常能聽到她前八百年后五百年的罵，她罵我爺爺，罵她生的孩子，一罵我父親就跑。等罵累了，我母親去勸說幾句，才算平息。然后母親摸索著給她做飯，雙目失明的母親，能在沒有人當幫手的情況下，舀水、和面、搟面、切面，燒鍋下面，把一碗熱騰騰的面條摸索著端到我奶奶的床頭。村里人說，人家真有用，百能百巧哦。這對于母親還算不了什么，村里人已經習慣看見她有眼時（未失明的時候）在漲水的夏天，長篙一點，就躍到三丈多寬的河溝對岸的情景。更奇的是，她失明后，站在院子里，有人在她的前后走過，她能準確地說出你是誰。她能一個人認針穿線，把一家人的棉衣套好，經常教村里姑娘小媳婦們裁制新衣，許多年間她依然能下地割莊稼，下河摸魚蝦。在我們家數她穿得干凈整潔，她不僅起居不要人照顧，每天還把屋里打掃干凈。她說，掃地不掃邊，一天掃一千。她指揮著家人，日復一日地照顧臥床的奶奶，臘月天氣，姐姐和我經常攙扶著她在寒風中去河邊的青石板上捶洗奶奶的衣物。奶奶去世，按照母親的安排處理后事。在村人看來，我母親不僅是見過大世面的，更是一個熱心腸的人。誰胳膊酸腿痛，找她，她會給按摩；誰肚子疼，她從你脊背上一摸，沿著兩根大筋三下五除二就擺飭好了。誰家婆媳不合，妯娌鬧別扭，找她一說，都不再吭氣了。

母親的生活理念，是標準的儒家化的。對于生活態度，她說，井要淘，人要熬。母親性子犟，我姐姐說過，母親一旦決定某事，決不輕易改變。和我父親成親前，她哭了幾天幾夜。我記事后，有一次在她和父親大吵之后，自己摸索著準確地投入河中，后來是鄰居及時發現，我們趕去才把她救了上來，接下來又是幾天的不吃不喝。

69年春上，我到村西的翟廟小學讀書，新書包就是母親親手縫制的。就在那年夏天，大雨中我給父親送雨布，路太滑，我滑出去胸口撞在水缸沿子上，多少天不能吃不能喝，面色焦黃，日漸消瘦，急壞了母親，她整天摟著我，給我熬米湯，催促父親帶我去縣城看病，那一年，我第一次坐汽車。當我說給她聽的時候，才知道人家在30年代，就坐過巢湖的小火輪。

四

生活對我而言，有些不公。我89年出生的大兒子因出生后腦缺氧中毒四歲還不會走路。1993年父親因患肺氣腫去世，我把孤身一人的母親接來淮北，重新開始了我們一家相依為命的生活。1995年，我的二兒子出生，給母親帶來了歡樂。冬天小孩子和她一起睡，多少次，我和她一談就到了深夜。

2002年酷夏，母親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我的幾位醫生朋友看過后說，她沒有大毛病，就是太虛弱了，等秋后住上一段院，認真地調養一下，會好些的。于是我就盼著秋天給我們送來吉祥。6月1號，兒童節，我和小兒子買了一盆羊肉湯，看著她慢慢喝下，她摸著孫子的臉，自己卻滿臉的淚，我也沒勸她，默默走了。6月5號凌晨，出過工傷后和她一起住的我哥哥猛砸我的家門，說媽不行了，我邊跑邊撥通醫院的急救電話，15分鐘左右在路口等到急救車，到了母親的床前，醫生說，她已經老了。頓時，我摔倒在水泥地上。媽呀，你咋就等不到秋天呢，你是秋天生的我呀，我跟你說的，咱娘倆找機會好好說說你的過去，你的經歷是我的財富哇！母親就這樣走了，頭天晚上鄰居還端一碗綠豆稀飯給她喝，她還吃了半塊雪糕。鄰居說，這老太太真好，死也不纏人。母親說我孝順，可我空懷孝心，只能做一些無奈的孝順或者孝順的無奈的事情。

五

在多少個人靜夜深的時候，我想起母親，想起她最后一次給我這個會寫文章的兒子講的故事：有一個居住擁擠的人找到一個智者，說，太擠了，你教我怎搞。智者說，給你四天時間，第一天你挑一擔稻草放在屋里，第二天你挑一擔土拉放在屋里，第三天你拉一頭牛拴在屋里，第四天你拉一頭豬拴在屋里，家里人不得出屋。第五天那人找到智者，說，擠得不能混了，你在坑我！智者說，給你半天時間，把幾天弄來的所有東西清理出去，掃干凈。后來那人再不說擠了。母親說，心比空大，心里有空，天地給你的空就大多了。母親呀，我知道你是一個心里有空的人，要不，一個貫穿幾十年的長夜，你怎么就熬過來了呢？

現今的我，就是那個把稻草和土拉往外清理的人，因為我想認認真真做一個心里有空的人。母親，你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