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接孩子的路上,一個老奶奶的遮陽傘怎么也撐不開。她對我說,乖,你幫我撐下傘吧。乖,一個乖,叫得我一下子愣住了。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樣的稱呼。現(xiàn)在的大人喚小孩,大多是寶寶寶貝的。記憶里,我的家婆,她才是這樣稱呼她的孩子們。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她那里一律叫乖。其實,家婆經(jīng)常沉默寡言,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好像是淡淡的,特別沒有親和力。可她又為什么會叫孩子是乖呢?乖,可是一種充滿了愛意的昵稱哦!我曾經(jīng)不解地問過媽媽,媽媽說,家婆的孩子太多,她孩子的孩子更多,她記不清那些名兒,只是就最近的一個,叫著乖。但是,我覺得媽媽的解釋有些牽強,哪有一位母親記不住孩子的名字呢?
于是,家婆在我的記憶里,如一條冬眠的蛇,突然間醒來。家婆其實就是外婆。外婆,一個“外”字,多生疏。我們這里的方言稱家婆。感謝方言,我喜歡這個“家”字。一個“家”,一下子拉近了女人們娘家和婆家的距離。
聽說家婆年輕時很漂亮。高高的個子,皮膚白皙,總是扎一對長長的大辮子,在她們家那一帶可是出名的美女。家公,也就是我的外公。他是老地主家的少爺,家境雖已過了殷實的年輪,卻骨子里風流倜儻。因為讀過幾年書,寫得一手好字,算是當?shù)氐奈幕肆耍苁怯懪藲g心!遇見家婆后,他卻安分下來。那時的家婆,已許了婆家,但是家公硬是想方設法讓家婆一夜之間成了他的女人。
婚后短暫的幸福后,家婆的生活卻一直沒有舒心過。那時沒計劃生育政策和防護措施,會生孩子的女人就只能使勁生孩子。家婆亦是,她幾乎一年要生一個,以至于我最小的舅舅比我的哥哥還小兩歲。如果落到現(xiàn)在,那真是天大的笑話啊!
家婆一共生了多少個孩子,就是我的媽媽,她也一時說不上來。問過很多次,她都是答著,讓我數(shù)數(shù),沒成家的,成家的,嫁到外地的,還有沒能活下來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沒問出個準確的答案,到底是10個,11個,抑或12個……
媽媽常說家婆最高興的時候,就是在他們小時候洗澡時。每到夏天的傍晚,家婆就要早早地在稻場上燒起草把,驅趕蚊蟲,然后再給孩子們洗澡。那么多的孩子,怎么辦呢?一起洗不行啊!于是,家婆在澡盆邊放一個曬谷子用的大圓形竹匾,鋪上一床舊床單后,就成了一張簡易的大床。洗過澡的孩子就放到上面,任其爬,即使跌到地上也只不過重洗一遍罷了。每每,這個還沒洗,那個又跌到地上去了,渾身是灰塵。這時,家婆就會大聲嚷嚷著,我的乖呀,我的乖呀,你們這些折人壽的東西!但是,話里卻無絲毫慍怒。我當然能想象得出,那一刻的家婆,無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媽媽了。
家婆的幸福也只在這一瞬間。那些圓竹匾里亂爬的孩子,那些家婆的乖們,他們乍看沒有異樣。但是,他們的眼睛大多看不見!在家婆的那些孩子里,只有我媽媽和兩個姨媽,還有一個舅舅是健康的,其他孩子都患有先天性眼疾。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那幾位姨媽、舅舅,他們?nèi)允巧钤诤诎道铩?/p>
這樣的不幸對于家婆來說,只是那顆尚未發(fā)芽的種子。
種子會發(fā)芽,種子會開花,種子亦會長成大樹。不幸就是這樣一步步長成大樹,逼近家婆的。
我曾經(jīng)有一個姨媽,是沒有眼疾的,但是卻命短,活到18歲就因先天性心臟病而猝死。那一次,給家婆的打擊最大。那時,我尚六七歲的樣子,還是有記憶的。當媽媽帶我去家婆家時,我看見家婆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眼睛又紅又腫,臉上則毫無表情,只是嘴里一直在說著,我的乖還太年輕,閻王怎么不把我接去呢!那天,我感覺空氣里彌漫的全是悲傷。原來,生與死,陰陽相隔,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是這般的痛苦啊!
不幸就像個影子一樣,跟著家婆,時不見,時又出來。
在我上初中時,家公又因腦溢血而突然離去。那天,家婆坐在靈堂里,像具木乃伊,而臉上也像姨媽當年走時一樣毫無表情。依在她身邊的,還有幾個有著眼疾、年齡不小卻尚未成家的孩子。這場面,誰看了不掉眼淚呢!但是,我是真的沒有看見家婆掉一滴淚!家婆哪里還有淚流啊,她的淚,全部給了早逝的姨媽。
從那時起,家婆的頭上就罩上了冬天的網(wǎng),她是永遠走不出寒冷了。
約10年前,我一個患眼疾的舅舅,年過四十,尚未成家,但是獨立門戶,靠著吹喇叭糊口。在當?shù)兀道仁亲霭紫彩聲r才用得上的活計,而且大多是晚上吹。一天晚上,舅舅回家時突然跌倒在門前的那條陰溝里,當?shù)诙煸缟媳蝗税l(fā)現(xiàn)時,他已成了一具僵尸,滿身全是淤泥。那天,我記得見到家婆時,她正坐在堂屋里抽著旱煙,和平時絕對沒有兩樣。她說,我的乖本來就不知道天黑天亮啊,怎么會跌倒呢?我的乖還在火葬場,現(xiàn)在可能要化成灰了吧,化成灰好,干凈些。我媽媽說,媽,你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家婆說,這是乖的造化啊,我哭什么呢!太過平靜的家婆,讓我們感到深深的恐懼與不安。
從那以后,家婆很少說話,到后來整天說不上一句話。她的眼神逐漸木訥,每天除了抽旱煙,就是在那里干坐著。一直到她老去時,再也沒有喊過誰一聲乖。她去時也很平靜,享年74歲,算是壽終正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