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山村的新老師

乾山村四十幾戶人家，恁找不出十個年輕小伙兒來，都是老人、婦女和孩子。誰家年輕小伙兒愿在這么個窮地方呆著?都出外打工去啦。孩子們也不愿上學(xué)去，想著跟叔伯姑嫂們往外跑。不只乾山村如此，附近的村子也是。都說南邊有個地方，叫深圳，錢好掙，掙多掙少總比在家侍候那一畝三分地強(qiáng)。

楊老師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楊老師梳了個整齊的小分頭，一身西裝，打條領(lǐng)帶，到了村口的時候，看看左右沒人，就掏出小刷子來把沾滿灰塵的皮鞋重新擦得油亮—第一天上班嘛。到了上班的地方，楊老師才發(fā)現(xiàn)，花名冊上明明有五十四個人，坐在教室里的卻只有七八個。楊老師就找到村長問，這些不肯上學(xué)的孩子，家里是不是很窮?村長說，鳥，窮倒不是很窮。楊老師說，那就應(yīng)該上學(xué)，每個孩子都享有受教育的權(quán)利。楊老師把這番話說得很流利，那都是背了十幾年的書本上原原本本的話。楊老師還說，不讓適齡兒童上學(xué)是違法的。村長說，孩子們在教室里呆不住有啥法兒?楊老師說，那家長就該管住孩子。村長說，這話好說，也要家長愿意呀。

楊老師就一家一家去游說。楊老師說，百年大計，教育為本。不管老人女人孩子，見了楊老師，都很尊敬。可到了明天，沒上學(xué)的還是沒上學(xué)。楊老師就在日記里寫道：目光短淺，只看到眼前微小的利益，大概就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最大的弊病吧?楊老師還發(fā)了一番很深刻的議論，寫了有三四頁紙。

第二天楊老師就換了一身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衣服出門了，那是他從一個村民家買來的。楊老師走過田埂，趟過小溪，看到打谷場上的樹陰下有一群人在聊天，楊老師就悄悄走過去。大家聊在興頭上，加上楊老師換了衣服，就沒人注意他。后來注意了，就有點(diǎn)拘謹(jǐn)。楊老師說，鳥，這衣服還挺合身的。大家聽楊老師也說了個“鳥”字，都笑了起來。就有人問楊老師家在哪里，家里有幾口人，有沒有媳婦。楊老師一一答了，和他們一樣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嘴里叼著根草，聊了一上午，有人請楊老師上他們家坐坐。楊老師說，不急，有時間哩。

再見楊老師時，人家就熱情多了。楊老師抄起扁擔(dān)就給人家挑水。人家說，楊老師，不敢。楊老師說，客氣啥。楊老師的“啥”字說得很不標(biāo)準(zhǔn)。從溪邊一趟回來，楊老師的肩上像扒去一塊皮似的痛。后來楊老師就常給那些兒女外出的老人挑挑水，人家也不時留楊老師吃飯，楊老師也不推辭，抓個碗就吃。楊老師還打著赤腳幫人割禾插秧，開始時笨拙，漸漸就熟練了。這時候楊老師走在路上就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向他打招呼了。婦女們都叫他大兄弟，楊老師聽了就笑。大家覺得楊老師其實挺隨和的，也有人主動來找楊老師聊聊天。

有一天，村里接到了上頭攤派下來的任務(wù)，說有一條路打這兒過，每個村要提供多少多少土去填低洼地，完不成就罰款。村里年輕人少，勞力不夠。村里人著急了：運(yùn)土可以叫車?yán)蛇@里土質(zhì)硬，挖土最難辦，楊老師說，別急。他到一片山地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取了一些土，拿到城里一個同學(xué)那里化驗了一下黏性密度濕度，回來又量了量，再用公式算了算，對大家說，該這么挖。大家按楊老師的辦法，從山的底部掏個洞往里挖。楊老9幣說這個洞不超過多高多寬多深的限度就不用擔(dān)心塌方。洞挖好了，楊老師就叫人遠(yuǎn)遠(yuǎn)地往洞頂潑水。水浸入土里，一脹開，半座山丘的土都倒了下來。結(jié)果三四天的活兒，半天就干完了。

村民們都服楊老師，這一年的村長選舉，都要選楊老師當(dāng)村長。楊老師笑著拒絕了，說，我當(dāng)不了村長。大家說，像楊老師這樣聰明的人當(dāng)不了，誰還能當(dāng)呢?楊老師就很想說書上的一句話，又怕把大家唬住，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用本地話咋說，就按書上的說了。楊老9幣說，讀書可以讓人變聰明。這一次大家卻靜靜地聽了下去。楊老師接著說，你們的孩子出去打工，最多每個月掙七八百，還要累死累活地于；讀了書的人出去，一個月賺好幾千，也有賺一兩萬的，還可以坐辦公室。你們不相信可以寫信去問問你們在外打工的兒女，看是不是這樣。

于是，父母們給兒女們?nèi)チ诵拧号畟兓匦耪f，爹娘，楊老師的話沒錯，我們在家還能使喚牛，到這里卻給人當(dāng)牛使。

此后，村里的孩子們，一個兩個，都被大人給揪到教室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