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泥土.腳印

作家檔案

范用，原名范鶴鏞，曾用名范大用，筆名葉雨。1925年生，江蘇鎮(zhèn)江人。著名出版家。1938年起從事出版工作，輾轉武漢、桂林、重慶等地。解放后來到北京，擔任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副社長，同時自1985年起兼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總經理，1989年離休。范用是我國名重一時的出版人，他曾策劃出版了《為書籍的一生》《隨想錄》《牛棚日記》《傅雷家書》等；他也是我國著名的雜志人，曾創(chuàng)辦了《讀書》《新華文摘》；著有《我愛穆源》《泥土腳印》《泥土腳印(續(xù)編)》等。他還在港臺作家和外籍華人著作在大陸出版以及向海外介紹大陸作品方面，起了積極的促進作用。2010年9月14日晚因病在北京逝世。

范用學歷不高，填履歷表時，他總是老老實實填上“小學畢業(yè)”。因了這份“誠”，他有了“三多先生”之稱，“書多，酒多，朋友多”。范用一生愛書，除了編書、寫書外，還為書做封面設計。他自己也說：“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把人家的稿子編成一本很漂亮的書，封面也很漂亮。”范用先生在《葉雨書衣》一書的自序中寫道：“我每拿到一本新書，先欣賞封面。看設計新穎的封面是一種享受，我稱之為‘第一享受’。”他有一張自制的非常別致的藏書票：上面手繪一個書架，架上滿滿的書卻缺了幾本，旁邊寫著一句話：“愿此書亦如倦鳥歸巢。”他把這書票貼在自己的每本書上，本意是提醒借書的人“好借好還”，在這里卻又多了一層意思。范用先生愛書，書里有他的一世情緣。巴金先生曾專門為范用題詞稱：“愿化作泥土，留在先行者溫暖的腳印里。”這是對范用先生一生真實的寫照與評價。

作家作品

將軍

范用

我見過兩位將軍——羅炳輝將軍、彭雪楓將軍。

1938年春，我才小學畢業(yè)不久，逃難到漢口，就進讀書生活出版社當練習生。我的工作主要是跑腿送信跑郵局。我走路很快，大家叫我“小毛驢”；再就是給訂戶寄發(fā)《群眾》周刊——黨在國統(tǒng)區(qū)辦的第一個公開刊物，登記來往信件。

我有張辦公桌，背朝著門。每天有兩個人進門從后面摸我的頭，我就知道誰來了，一位是送信的老郵差，他用湖北人的腔調唱著“摸著你的腦袋前進!”——《義勇軍進行曲》里的“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這一句。還有一位，就是羅炳輝。

當時，武漢是抗戰(zhàn)時期政治文化中心，大批文化人聚集在這里，每天都有不少人來交通路讀書生活出版社。其中有些是從延安出來的。讀書生活出版社仿佛是個聯(lián)絡站或中轉站。羅炳輝和彭雪楓即來自延安，經過武漢去江南建立革命根據(jù)地，開展游擊戰(zhàn)。

羅炳輝是云南人，與讀書生活出版社經理、我們的領導黃洛峰是同鄉(xiāng)好友。當時羅炳輝住在漢口泰和街八路軍辦事處，每天睡醒午覺，總要到讀書生活出版社。他一來，就嚷嚷“小鬼!小鬼”，要我放下手頭的工作陪他玩。

羅炳輝非常喜歡小孩子。后來1940年我在重慶買到斯諾前妻寧謨·威爾斯的《續(xù)西行漫記》，其中有一張照片“羅炳輝與小鬼們”，羅炳輝居中，五個“紅小鬼”圍著他，其中四個穿著軍裝，還掛著皮帶。

羅炳輝出身于貧苦農民家庭，十幾歲入伍當兵，1929年參加共產黨，在江西吉安率部起義，任獨立第四團團長。后又任紅十二軍代軍長。長征途中，羅炳輝率領紅三十二軍擔任后衛(wèi)，掩護主力順利前進。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央軍委決定羅炳輝到華中工作。1938年10月日軍進攻武漢，羅炳輝要求去前線，被批準到新四軍，和陳毅一起，在蘇南建立根據(jù)地。接著又參加了創(chuàng)建、發(fā)展、鞏固淮南抗日民主根據(jù)地，直到抗戰(zhàn)勝利為止。

日本投降以后，蔣介石發(fā)動內戰(zhàn)，羅炳輝任新四軍第二副軍長兼山東軍區(qū)副司令員。1946年6月，指揮解放山東棗莊的戰(zhàn)役，這是他征戰(zhàn)32年，參加和指揮的數(shù)不清的戰(zhàn)斗中的最后一仗。6月21日突發(fā)腦溢血，昏迷不醒，搶救無效，于當日下午五時在蘭陵逝世，年僅49歲。

羅炳輝生前經常說：“人生最欣慰的是真正勇敢地犧牲個人的一切利益，最熱誠努力地為民族獨立、自由解放而斗爭，尤其是要為勞動大眾的解放和利益，以真理、正義、公道為人類的幸福而斗爭。”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zhàn)斗的一生。

羅炳輝在戎馬生涯中，將他的女兒羅鎮(zhèn)濤托給民族資本家李岳嵩代養(yǎng)。1945年黃洛峰將鎮(zhèn)濤接到重慶，交我愛人丁仙寶照料生活。不久由我陪送到曾家?guī)r五十號周公館(八路軍辦事處)交給周恩來副主席。周副主席讓鎮(zhèn)濤穿上軍裝，給她講家史，隨即送到延安，后來送蘇聯(lián)學醫(yī)。

我見到彭雪楓也是在漢口讀書生活出版社。他有本《游擊隊政治工作》在讀書生活出版社出版，來出版社看校樣。我不懂什么叫政治工作，彭雪楓給我上了一課，我還是似懂非懂。只記住一點：人民的軍隊離不開政治工作。游擊隊我倒知道，我會唱冼星海的《游擊隊歌》，他聽我唱，點點頭。讀書生活出版社還出版了《游擊戰(zhàn)教程》《游擊戰(zhàn)術綱要》，都是為了在敵后開展游擊戰(zhàn)爭。

后來我才知道彭雪楓也是參加過長征的紅軍將領。新四軍游擊支隊成立，他任司令員兼政委。“皖南事變”后任新四軍第四師師長兼政委。1944年圍殲頑軍，彭雪楓親臨前線指揮，不幸中流彈光榮犧牲，年僅37歲。

1985年我買到一本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彭雪楓家書》。這本書收有彭雪楓寫給愛人林穎同志的八十多封信。讀了彭雪楓將軍的家書，我深切體會到他的崇高的精神境界，對黨無限忠誠和對妻子無微不至的體貼。他愛革命事業(yè)，愛自己的戰(zhàn)士，同時也愛著自己的妻子。他好學不倦，酷愛讀書。他寫給妻子的信，是革命生涯最后三年的最坦率、最真誠的自述，可以看到雪楓將軍的坦蕩胸襟與高尚情操。這本書值得推薦給年輕的讀者一讀。

羅炳輝將軍、彭雪楓將軍英名永垂不朽!

作家鏈接

憶范用先生

陳子善

1985年8月，浙江富陽舉行郁達夫遇害40周年學術研討會。“文革”浩劫后幸存的與郁達夫有過交往的新文學作家汪靜之、許杰、樓適夷、柯靈先生等都參加了。范用先生也來了，他當時是北京三聯(lián)書店總經理，已是出版界呼風喚雨的人物。在上世紀8 O年代文學和文化史上產生了重大影響的《傅雷家書》《隨感錄》(巴金著)、《干校六記》(楊絳著)、《為人道主義辯護》(王若水著)等書，都是在他主持下才得以問世的。茅盾、王任叔、夏衍、聶紺弩、胡風、曹聚仁、宋云彬、徐懋庸、唐弢、柯靈、廖沫沙、秦似等的雜文集也都在他的主持下陸續(xù)問世，我所藏的好幾本就是他贈送的。這套頗有氣勢的雜文選集現(xiàn)在很少有人提到了，但范用先生說過：“這是三聯(lián)版圖書中比較豪華的一套書，作者也都是大家。”(引自《葉雨書衣》)從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角度視之，如此大規(guī)模地展示現(xiàn)代雜文創(chuàng)作的成就，書的裝幀又那么漂亮，至今后無來者，確實難得，足以體現(xiàn)范用的雄心和魄力。

也就是在這次郁達夫研討會上，范用先生向我約稿，要我編選一部郁達夫談書的書，我首次領教了他對書的摯愛。我當時正在為廣東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聯(lián)書店編訂12卷本《郁達夫文集》，也許正是這個緣故，促使他首次見面就向我這個小小的大學助教約稿。我不免有點誠惶誠恐，他的口氣卻是不容置疑的，你可以做，你應該做!我除了答應他的吩咐，不敢說個“不”字。這部《賣文買書——郁達夫和書》1986年夏編竣，雖然遲至1995年3月才由北京三聯(lián)推出，但我與三聯(lián)的書緣卻是他一手開啟的。

從此以后，幾乎每次到北京都要去拜訪范用先生，有時是單獨，有時是《賣文買書》的責編秦人路先生帶領。范用很忙，太忙了，總是風風火火地在處理各種大小事務，所以我的拜訪時間都不長，說完事，拿了想要的書，就走，有點“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味道。他也就擺擺手，說一句：“下次再來。”我們真的成了不拘形式的“忘年交”了。有件事是必須一記的。我曾向他抱怨，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免不了要與海外學者交流，互換資料，但香港同行寄來的專業(yè)書刊，常常被海關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收，以致引起對方的誤解和不滿。他聽了當即表示，由于工作需要，他有一個專用信箱，海外寄進的印刷品不會查扣，建議以后給我的可能有礙的書刊資料就寄到他那里中轉。雖然我后來并沒有就此事麻煩他，但他愿意盡力幫助后學的熱忱一直讓我感到溫暖，至今難忘。

作為出版家，范用先生一生“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留下的文字并不多。我記憶中，他的第一本書是《我愛穆源》，一本可愛的48開本的小書。穆源是范用先生家鄉(xiāng)江蘇鎮(zhèn)江的一所中學，是他的母校。“人在江湖，心存穆源”，此書所收就是他上世紀90年代初給穆源中學學生所寫的16封信，其中有他對風云激蕩的青少年時代細膩而又真切的回憶。我所得到的《我愛穆源》是署“洛瑛編”的香港天地圖書公司1993年印刷本，大概是此書最初的版本，不但內容，裝幀也與后來北京三聯(lián)書店版有所不同，雖然都是他自己所親為。此書書脊上印“范用給小同學的信：我愛穆源(1936～1937)”，封底印了題為“翠堤晨曦”的他的個人照(唐思東攝)，還有他抄錄的w.S.Landor的詩《行年七十五》摘句(綠原譯)：

我不與人爭，勝負均不值，

我愛大自然，藝術在其次。

且以生命之火烘我手，

它一熄，我起身就走。

記得他寄給我書時，向我提了一個要求，因為《我愛穆源》“附錄”了他早年的兩篇“少作”《一九三七年的四天》和《姐姐》，他憶起在穆源中學時期還寫了一文刊于鎮(zhèn)江某小雜志(我已忘了刊名)，囑我代為查找，以后來信，包括寄賀年卡時還多次提及。我查過，可惜上海圖書館未藏此刊物，一直沒有結果。我未能為他了此心愿，很覺愧對于他。

好多人都說，范用先生是“一個純粹的出版家，一個為書而活著的人”。在我看來，出版家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敏銳、大膽地發(fā)掘作者，竭盡心力地出好作者的書。范用先生推出曹聚仁、葉靈鳳、柳蘇(羅孚)等香港作家的著作，當時都有點風險，都是需要勇氣的。三聯(lián)版葉靈鳳的《讀書隨筆》(三卷本)由絲韋(羅孚)編選，在他主持下隆重推出，我得到的是羅孚先生題簽的毛邊本，珍愛萬分。范用先生后來回憶道：“葉靈鳳的小品文寫得好極了，沒有人像他那樣認真、細心地寫東西。”“我在香港見過葉靈鳳。那時很多人對他有誤解。香港陷落時，他沒離開，還在報上發(fā)表有關文藝知識的小文章，有人罵他是漢奸文人。我說他不是‘漢奸文人’，而只是個‘文人’。文人要吃飯，只好寫文章。他沒寫過漢奸文字。”(引自《葉雨書衣》)可見，出版這書還暗含著他為故人辯誣的一份深情。他出版柳蘇的《香港，香港》等書，又何嘗不是如此?今年國慶我適在香港，拜訪已年屆九十高齡的羅孚先生，談到范用先生，羅先生不勝唏噓，感嘆次日赴京，卻再也見不到老朋友了!羅師母回憶羅先生幽居北京十年，一次在飯店用餐，巧遇范用先生，他緊握羅先生的手不斷地說：“你住哪里?住哪里?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苦!”接下來的事就可以想見了，“文章合有老波瀾”，正是在范用先生的鼓勵和催逼下，羅孚先生的精彩詩文噴涌而出，柳蘇的名字開始在《讀書》上出現(xiàn)……從而成就了他后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豐收!

范用先生離休后，編了許多富有文化趣味的好書，其中有兩部我認為特別值得注意。一部是《愛看書的廣告》(2004年4月北京三聯(lián)書店版)，這可是第一本關于新文學廣告的專業(yè)書籍。廣告涉及新文學作品的傳播史和接受史，研究價值不容忽視。此書不但信息量大，收錄了魯迅、葉圣陶、巴金、施蟄存、胡風、老舍等新文學名家，文化生活出版社、北新書局、新月書店、良友圖書公司和生活書店等著名新文學出版社的廣告文字，而且還收入了當代各家討論書刊廣告的文字。范用先生把研究新文學廣告這個重要課題提了出來，現(xiàn)在已有人以此為題撰寫博士論文了。其實，范用先生重視書刊廣告遠非自此書始。我手頭有一本僅6 2頁騎縫釘裝訂的《書籍廣告》，封面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資料室編”，封底署“參考資料酌收工本費0.15元”，無印行年月，估計是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印的。這本小冊子有三個部分：導言《30年代書籍廣告》、《生活書店、讀書生活出版社、新知書店的書刊廣告》(圖版)和《魯迅寫的書刊廣告文字》。《30年代書籍廣告》署名“辛雨”，與“葉雨”一字之差，是否為范用先生的筆名?我猜測很有可能。此文最后一段說：

30年代的書籍廣告，是豐富多彩的，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文化生活，對當時讀者的影響也是很深遠的，許多廣告至今使人印象猶深。今天出版界的同志們，不少是30年代的過來人，但是更多的是解放后參加出版工作的，30年代的書籍廣告對他們來說，也還可以有一定的參考和借鑒價值，如果作為出版史料或文獻，集印出來，是很有意義的一件工作。

說得完全正確，這個美好的設想二十多年后不是在《愛看書的廣告》中實現(xiàn)和拓展了嗎?遺憾的是，我已無法向范用先生求證了。

另一部就是眾口贊譽的《葉雨書衣》(2007年2月北京三聯(lián)書店版)。范用先生對書刊裝幀設計的愛好是與他的出版生涯共始終的，從他1938年進讀書生活出版社當練習生，設計《抗戰(zhàn)小學教育》的第一個封面起，他精心設計的書刊封面總有一二百個之多吧?出版社老總親自參與書籍裝幀，不要說在今天，就是在過去，也屬鳳毛麟角。范用先生不但對書癡迷，對書的裝幀設計也癡迷，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每拿到一本新書，先欣賞封面。看設計新穎的封面是一種享受”，他“設計封面，是做自己覺得很愉快的事情，其實并不輕松。設計一個封面，得琢磨好幾天，還要找書稿來看。不看書稿，是設計不好封面的”。讀《葉雨書衣》所收的每幅封面，你都會強烈地感受到范用先生的匠心獨運，被他的清新、簡潔、韻味深長的設計風格所打動。

我最后一次見范用先生是在2005年10月。秋高氣爽時節(jié)，我到北京，一下火車，就相偕董寧文兄前往方莊拜訪他。數(shù)年不見，范用先生有點蒼老了，再加家庭的變故，老人家精神已不如前，但談興仍不減當年，還親自引領我們進入書房瀏覽他豐富的藏書。

只要一談起書，談起關于書的一切，范用先生就興致勃勃了，忙不迭地把那些珍貴的簽名本捧出來讓我們翻閱欣賞，不厭其煩地介紹每本書的來歷，回答我們的問題，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新文學版本課。

那天告辭時，范用先生聽說我愛貓養(yǎng)貓，又轉身走進書房揀出一枚他自印的韓美林畫的小貓明信片贈我，童心未泯中體現(xiàn)出他的細致。這幅憨態(tài)可掬的小貓圖現(xiàn)在仍陳列在我的書櫥里，無聲地見證著我們一老一少因書結緣的情誼。

很多人都說，范用先生“傳承了鄒韜奮的精神”，但這只說對了一半。范用的編輯出版風格體現(xiàn)了更為開放、更為自由、更為寬容、更為前瞻的文化理念。如何繼承并發(fā)揚范用先生這筆寶貴的精神遺產，我以為值得每一位出版人和文化人深思。

2010年10月6日

急就于海上梅川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