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梅貽琦
他24歲被聘為清華大學教授,但他連教授都不敢做。他跑去找自己的老師張伯苓求教,張伯苓勸導說:“年輕人要能忍耐,回去教書。”于是他就老老實實地回到清華,老老實實做起了他的教授。沒想到的是13年后,老老實實的他當上了清華的校長,他似乎無所作為,卻充分發揮了教授在學校建設中的作用。他說:“大學之所以成為大學,不是因為它有大樓,而是因為它有大師。”他本人從來沒有被稱為“大師”,但在他的任期內,卻為清華請來了眾多的大師,并為后世培養出了眾多的大師。他被稱為清華“永遠的校長”。他就是梅貽琦。
梅貽琦(1889~1962),字月涵,天津人。第一批庚款留美學生,歷任清華學校教員、物理系教授、教務長等職,1931~1948年任清華大學校長,1955年在臺灣新竹創建清華大學并任校長,直至逝世。
生斯長斯,吾愛吾廬
2011年,清華大學迎來了它的百年校慶。在歷數清華燦若群星的人物時,有一個人是無論如何繞不過去的,他就是服務清華近四十年、執掌清華和西南聯大十七年、又在海峽彼岸創辦了新竹清華的梅貽琦先生。
梅貽琦畢生的事業是和清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1909年,他考取第一屆庚款留美名額,在清華校史上的“史前期”就與學校結下了不解之緣。除1915年初回國時在天津基督教青年會服務半年以外,他畢生在清華任職。1948年12月后離開大陸赴美保管清華基金,1955年返臺創辦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成為新竹清華大學的實際創始人。梅貽琦畢生的事業在清華,他和清華的感情極深,常以“生斯長斯,吾愛吾廬”來比喻他和清華的關系。他在清華確立了一套在今天看來還是頗為先進的教育理念和教育管理辦法,領導清華大學走過了它的第一個黃金時代,也帶領它度過了艱苦卓絕的抗戰八年和復原三年。
梅貽琦被稱為“清華永遠的校長”,但在大陸他的一生卻并不被更多人所了解,這或許和他晚年的選擇有關。翻閱民國名人的傳記和自傳時,我們會發現許多大家都出自上世紀30年代的清華。要知道,1925年清華才從預備留美學堂改成大學。清華大學短時間內能躋身全國一流乃至接近世界一流水平,和梅貽琦先生的貢獻是分不開的。
梅貽琦是一個職業教育家,他是一個最沒有“大師范兒”的大師,寡言少語而內心堅毅,初與人相交并無多少人格感染力,看上去沒有什么鮮明的領導才能。梅貽琦話少,更少下斷言,時人稱之為“寡言君子”。學生曾戲作打油詩一首,描述梅校長說話謙遜含蓄情形:“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可是學校總認為,恐怕仿佛不見得。”但正是他辦事公道、生活儉樸清廉、尊重人才和教學規律、刻意和政治保持距離的品德和辦事風格,使清華和西南聯大的師生敬服,從而創造了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奇跡。梅貽琦比蔡元培小21歲,比梁啟超小16歲,和胡適、蔣夢麟是同齡人。與蔡、梁、胡等人相比,他少了些傳奇色彩。和他們相比,他是一個純粹的教育家,一個純粹的大學校長。他不去追求自己的學術地位,他也很少就政治、經濟等公共事務發言,幾乎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辦好清華這件事情上,心無旁騖,直到生命最后一息。這才是他的最偉大之處,這也是清華的最大幸運。
而且,與梅貽琦同時代的諸君子“譽滿天下,謗亦隨之”,胡適、陳獨秀、傅斯年、蔣夢麟、羅家倫自不待言,就是一代宗師蔡元培亦不免于小人之微詞、敵手之非議,唯獨梅貽琦是個例外,世人“翕然稱之”,洵非虛詞。清華校史專家黃延復收集和研究過相當廣泛的文字材料,而且一直抱持“苛求的心理”,搜尋時人和后人對梅貽琦的“異詞”和“謗語”,卻一無所獲。這不能不說是梅貽琦創造的另一個奇跡。
風口浪尖上的繼任校長
1930年初夏,北平一片平和景象,西直門外的清華園里,教授授課,學生讀書,也是一幅象牙塔風光。然而,這景象的背后,卻潛伏著清華大學建校以來空前的危機——任期不到兩年的清華校長羅家倫走了,政府派來喬萬選接任校長一職,也被清華學生們請進了小禮堂,簽署了“永不任清華校長”的承諾。其實,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這些校長往往挾政治勢力而來改造清華,與清華歷來盛行的學術獨立于政治潮流之外的自由主義傳統相悖。
可是大學不能沒有校長。一天,清華大學師生接到開會通知,又來了一位新校長,他要與大家對話。這新來的校長,就是本校教授,叫梅貽琦。
在就職演說當中,梅貽琦提到,一所大學之所以成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的教授。
“大學者,非為有大樓之謂也,乃有大師之謂也?!?/p>
梅貽琦的“大師說”,使清華師生對他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其實“大師說”不是梅貽琦一夜之間想出來的。早年清華國學院成立,邀請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這四大導師,使清華成為中國國學研究的重鎮,這其中就有梅貽琦的主張。那時,他是清華的教務長。就在梅貽琦就職演說時,被他尊崇的大師們也在靜靜聆聽。清華自建校起就有尊崇教授的傳統,梅貽琦的“大師說”,是將這個傳統表述的更明確。他并不是把教授用來提高大學的聲望,他是希望教授在學問和人格上,對學生起到教育和引導作用。
大學的首要任務是培養人才,但如何教育學生,把學生培養成什么樣的人才,一直是清華大學爭論不休的問題。而梅貽琦一直旗幟鮮明地主張,教育學生的首要任務,是成就學生完全的人格。他希望清華能培養博極古今、學貫中西的“通人”,而這種人只有“通才教育”才能培養出來。
清華師生就是這樣看到了新校長的亮相,知道了他的想法。就在梅貽琦演講的禮堂外,有一座清華畢業生捐贈的日晷,基座上刻著這樣的字句:“行勝于言”。清華一向崇尚實干,師生們對這位新校長的態度同樣如此。說是說,做是做,清華學子拭目以待。
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好像是故意要讓人失望,梅貽琦在發表了頗有新意的演講之后,便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似乎是整天躲在公文的后面,顯得非常缺乏主見,他有一句口頭語流傳最廣,叫作“我從眾”。梅貽琦完全不同于那些被驅逐的校長,他沒有獨斷專橫,可是堂堂清華校長也不是這樣無為而治隨大流吧?是懦弱?是萎縮?是有所顧忌?
仔細觀察,人們發現,沉默寡言的確是這位校長的性格,而并不是什么畏縮的思想作怪,人們逐漸理解和接受了梅貽琦寡言的性格。但不久后梅貽琦的作為就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梅貽琦開始從行政上削弱自己作為校長的權利。
二十世紀初,國內大多數知名大學都有“教授治校”的傳統,全體教授、副教授組成的“教授會”是學校的最高權力機構,由教授選出來的評議員和校行政首長共同組成“評議會”,作為“教授會”的常務機關,負責學校重大事務的決策。在具體問題上,梅貽琦可以從眾,旁人對他的批評,他都接受。但是,在大的問題上,他不遺余力地倡導鼓吹。譬如在清華他崇奉蔡元培先生的主張,把“學術自由”當做辦學的原則。
教授們都清楚,梅貽琦是為學術自由極大地尊崇著“教授治?!钡膫鹘y。國民黨取得政權以后,出于推行黨化教育的需要,曾經力圖摧毀“教授治?!?,可是沒有奏效。清華雖是國立大學,但辦學資金來源于美國庚子賠款,并不依賴政府,所以能堅持“教授治校”的傳統,那些要執行黨國意圖的校長就只好離開。梅貽琦上任后,不僅尊崇這個制度,并且把它的效用發揮到極致,教授們關于校政的決議他都認真執行,對于學術蠻橫干預的事情沒有了,教授的作用發揮了,梅貽琦也做穩了他的校長,而他寡言的性格也被清華師生理解和接受。他說,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這句話,他自己也是身體力行。
梅貽琦上任后,將延攬一流師資作為“努力奔赴第一事”。一方面他充分尊重原教授隊伍并充分發揮其作用,另一方面又多方禮聘。1932~1937年,先后聘請的國內外名師(包括一些當時即已嶄露頭角的新秀)有聞一多、吳晗、潘光旦、張岱年等。30年代清華園內名師薈萃,極一時之盛。
清華的文、理兩學院歷史悠久,基礎很好,而工學院則是后起之秀,這與梅貽琦的大力建設緊密相關。梅貽琦在原有土木工程系的基礎上添設機械、電機兩系,組成清華工學院。而后,清華開始實行文法學院大一不分院系,工學院大一分院不分系的措施。這種制度旨在加強學生的基礎,拓寬學生的視野,避免過早進入專門研究的弊端。學生在這種制度下可以較多地照顧到個人興趣,轉系也不難,這是對清華的通才教育傳統一個重大發展,事實證明是合情合理的。清華以后名家輩出,與這種“底子厚,后勁大”的制度息息相關。
總之,從1931年到任至抗日戰爭爆發起,在不到6年的時間里,而且是在華北局勢動蕩不安的情況下,梅貽琦在校政、教學、學術研究、學風、人才等諸多方面擘畫精詳,成績卓著,開創了清華歷史上的第一個“黃金時代”。
戰火紛飛中的西南聯大
1935年,當日本侵略者占領東北華北的危機關頭,是清華師生首先呼吁: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一二·九”抗日愛國學生運動鼓舞著當時的青年,卻遭到當局的鎮壓。軍警到學校來抓人了,學生們與警察發生了激烈沖突,在場的教授們沒有對策,于是,人們把目光投向了梅校長。怎么辦?然而平時很少講話的梅貽琦仍然沒有話。
后來國民黨來跟他要名單,說:“你把學生的名單給我一個,好按照那個抓人啊!”
結果梅貽琦竟提供了一份名單。學生們不解,他們不相信梅校長會出賣學生。軍警開始按照名單抓人了,后來的事實是一個學生也沒有被他們帶走。
為什么呢?后來弄清楚了,梅校長只是把前年的學生住宿的名單給了他們一個,結果他們到那兒一抓就都不對頭了。
不知不覺間,梅貽琦做清華校長已經六年了,沒有人再提出要更換校長,有人問其中的奧妙,梅貽琦幽默地回答:因為我姓梅,大家倒這個倒那個,就是沒有人愿意倒霉(梅)。
時間走到了1937年夏天,清華放暑假了,然而仍舊有二百多師生留在學校。七月七日,留校師生聽到了隆隆的炮聲,不久,北平淪陷,清華大學開始流亡。
在“一二·九”運動之后,清華是對戰局有比較清醒認識的學校之一。梅貽琦跟教授開會討論如何應對。會上,果斷地停建了幾個大建設,把省下來的建設款轉向投入了湖南,所以后來戰爭爆發以后,長沙臨時大學才有一個落腳之地。
在長沙,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三校聯合組成了長沙臨時大學。在大災難來臨的時候,三校師生齊心協力,艱難地度過了一個學期。但是,時局發生了變化,南京淪陷,武昌告急。1938年2月,梅貽琦在日記中寫到:臨時大學奉命于云南省會之昆明,4月底全部到達,本校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合組改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自西南聯合大學成立以來,學校的最高行政領導雖然仍由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清華校長梅貽琦共同擔任,但由于張伯苓和蔣夢麟兩人常在重慶,并另有職務,西南聯大校務工作實際上落到梅貽琦一人肩上。所以梅貽琦實際上既是清華校長,又是聯大校長。而梅貽琦確實不負眾望地把三校的兼容并包、堅韌自強、嚴格樸素的學風融為一體,創造了中國戰時教育的奇跡。
1941年4月,值清華三十周年校慶,逢十本應該大慶一番。他認為國難校難時期,沒有什么可慶祝的,“無已,則惟有吾輩工作之努力,作母校紀念之貢品……則他日母校之光榮,其清其華,不系乎一園之水木矣?!币笠笾?,不言自明。
戰時的非常狀態使梅貽琦不得不改變沉默寡言的性格。他常常要牽頭去做許多與教學無關的事情。清華有庚款做后盾,經濟實力遠勝于其他兩校,用世俗的眼光來看,這種聯合清華是“劃不來”的。所以人們說:聯大成功的奧妙就在于梅校長的“大”。
西南聯大集中了中國最優秀的學者和大師,西南邊陲因為有了這樣一批文化守望者而孕育著希望。西南聯大使中國在戰亂頻仍、半壁淪陷的情況下,保存了教育的元氣和一份精神力量,可以想見,這里蘊涵著梅貽琦的多少心力和貢獻!
一生只為清華
時間邁過1946年的門檻,經過八年抗戰,日本軍隊終于被趕出中國的土地,清華師生踏著滿目瘡痍的國土返回清華園。然而,學生們的課程剛剛開始安穩下來,國內情勢聚變。1948年國共雙方大決戰,人們心里都清楚勝利的一方將會是誰。在這樣的大局勢下,每一個人都面臨著走和留的問題。但梅貽琦是決定要走的人。
很多人不能理解梅貽琦為什么要離開大陸,而他卻有自己的考慮,他要保護好清華基金。清華大學的基金來自庚子賠款,想動用這筆??畋仨氁袃蓚€人的簽字才能生效,一位是教育部長,另一位就是清華的校長。梅貽琦離開大陸后,先在美國呆了幾年,后來又去了臺灣,他利用清華基金在臺灣新竹創辦了“清華原子能研究所”(后改稱新竹清華大學)。
1962年5月19日梅貽琦病逝于臺北,享年73歲。學生們心中的梅貽琦是“永遠的校長”,他肯做事,忠于所做的事。在近五十年里,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清華,彌留之際的梅貽琦仍然不忘一直跟隨著他的手提包。他去世后,人們發現里面裝的竟是清華基金歷年的帳目,一筆一筆清清楚楚。
“生斯長斯,吾愛吾廬”,梅貽琦對清華的熱愛無物可以隔斷,他對清華的貢獻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曾為清華大學題寫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八個字,他終身踐行,給清華學子樹立了完美的典范,他饋贈給清華大學的精神遺產必定與母校相始終。
(編輯 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