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記得的事情

母親記得你第一次叫她媽媽時的樣子；母親記得和你分開的每個日月；母親記得你喜歡的、討厭的、害怕的；母親記得你小時候的糗事，長大后的煩心事……這些都是母親記得的事情。歲月流轉不息，可母親記得的事情，不會忘。

電視上放著悲悲切切的電視劇，女兒千里迢迢找到母親，兩人在熙熙攘攘的街口，在閃閃爍爍的霓虹燈下，抱頭痛哭。

看著看著，我順勢靠在母親肩上，再看下去，我已經躺到了她腿上，蹺著腿耍賴：“媽，給我按摩按摩頭。”

媽媽一巴掌拍在我肚子上，指著電視：“看看人家，多孝順。你還賴在我這里讓我給你按摩。”說歸說，手倒沒閑著，頭頂上傳來溫柔有力的觸感，酥酥麻麻的，真舒服。

電視里歷盡艱辛終于團聚的母女依偎在一起，母親拉著女兒的手輕輕地撫摸著，突然嘆了口氣：“上次握你手的時候，你的手才這么大。”說著在手心里丈量出一個小小的尺寸。

我氣定神閑地躺在母親的腿上，抬眼問她：“我的手那么大的時候，是幾歲？”

母親歪過頭看我：“那么大？兩歲吧，兩三歲的時候。”

我昏昏沉沉地“唔”了一聲，母親按摩得我周身通泰，干脆閉上眼睛。

母親的手卻忽然頓住了，我剛挑開眼皮看上去，她卻狠狠地壓了我一個酸鼻。

“喂！”我大叫。

母親卻自顧自地說起來：“你兩歲的時候，我去出差，一去就是好幾個月，你爸也不在，把你放到奶奶家。剛開始的時候你天天吵著找媽媽，他們就逗你玩，騙你說媽媽給你買禮物去了。等我回來的時候，拎著東西往樓梯上走，那個時候我還挺害怕的，我怕一走這么長時間，萬一回來你不認識我了怎么辦？沒想到還沒上到樓層，就聽你‘媽媽媽媽’一路叫著跑出來，晃晃悠悠的，小胳膊小腿上的肉也跟著晃。我當時心里真是又高興又激動，覺得真是自己生出來的寶貝。”

我把腿蹺到茶幾上：“那是！我那么聰明！”

母親“哈”地笑出來，揪揪我的頭發：“結果你一路跑過來，跳進我懷里，第一句話就是，媽媽，我的禮物呢？”

我笑得滾落在母親懷里。

“4歲，把你送全托，事先也不知道那個幼兒園不好，結果你在那里吃不飽，半夜摳其他小朋友的肚臍，把大家都鬧醒一起去廚房偷飯吃，等我回來接你的時候，你正被關在小黑屋里呢。

“5歲，你死活也不愛上幼兒園，我和你爸都忙得天翻地覆，就把你送去上學，放學讓你自己坐公共汽車回來。一天給你一毛錢，五分錢坐車，五分錢買冰棍，結果你天天都買兩根冰棍然后利用個子小逃票，直到有一天被抓到告到學校。

“7歲，你放了學自己跟著同學出去玩，快八點了還沒回家，我也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學校說早就放學了，所有的同事鄰居幫我找，我急得一邊找一邊哭，那時候你們學校附近正好有一起綁架案，馬上就要報警的時候，你蹦著跳著回來了，嘴里還叼根冰棍。我一把抓過你問你干什么去了，你猜你說什么？你說和同學打賭打輸了，所以得陪她回家，正好她家在吃烤雞翅，就吃完了才回家。我劈手給你一巴掌，你低著頭，也不哭，鄰居同事都勸你讓你趕緊跟媽媽道個歉，你還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9歲，你瘦得什么似的，想方設法給你補營養，每天早上都要吃煮雞蛋。有一天我突然覺得房間里味道怎么那么怪，有股餿掉的味道，我找來找去，發現你把所有的雞蛋黃都扔到床底下，全都長了毛，招了一地的螞蟻。

“11歲，把你寄養在別人家，每次出差回來，你都跟我說過得多么不好，吃了多少袋方便面多少箱火腿腸。我心里再疼，嘴上也不能說，我跟你說，這點苦都忍不了？結果你冷冷地跟我說，你們到底是不是我親媽親爸！奪門就給我離家出走。

“13歲，強迫你去練體育考試的那些項目，給你買了沙袋，讓你綁在腿上跑800米，天寒地凍的都陪著你，你一點耐心都沒有，讓再練一次就馬上跟我發脾氣。

“15歲，成天在房間里畫畫，怎么也不肯好好學數學，專門給你請了家教，北大數學系的高材生，一小時100塊。結果回來的時候，你正跟他聊著足球看著漫畫，期末考試還是考個不及格。我氣得把你的數學書全撕了，你自己一點一點撿起來，跟我說，剛好不學了。

“17歲，自己是斑痕體質，蚊子咬一下都要留個疤，破一點皮好久都不見好。結果你自己偷偷跑去紋身，在背后紋了一對翅膀，小一年的時間皮膚都沒有恢復，洗澡的時候被我撞見。我就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黑乎乎的，自虐么？還是紋上了翅膀你就能飛了？讓你去擦掉，你死活也不肯。

“19歲，跟我說學校系里有活動，周六周日不回家，結果是跟同學一起逃課去旅游一周。我打電話罵你，在這個世界上，你誰都不騙，就騙你媽！你到現在都沒跟我道歉。

“21歲，自己搬出去住。在家碗都不肯刷的人，自己住出去，居然牛排咖喱雞翅做得有模有樣，招呼著朋友過來一起吃。讓你在家給你媽我做一頓，到了那天你肯定賴掉，要么就隨便炒個素菜打發你老媽。”

我哈哈大笑：“你光記著我的不好啊，那么記仇。”

母親按摩完我的頭，輕輕地把我的頭發捋順，嘴里卻狠狠地：“當然記，這些仇得記你一輩子，省得你賴賬。”

我指著電視里的女兒：“我也變成那樣好不好？滿足你的愿望。”

母親低著頭笑起來：“算了吧，你變成什么樣，我還是操一樣的心。”然后拉起我的手，“看看，手都比我大了。”

我也笑，把袖子卷起來：“來，我也給你按摩按摩吧！”

母親揮手就把我的胳膊拍下去：“攢著吧。”

她笑得都能看出年輕時的酒窩。

（編輯 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