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學校行政事先沒有任何招呼,就在開學大會上讀了個任課通知,我才知道被委以重任,接手剛剛升上初二的兩個班級,施佳怡所在的初二(4)班就是其中之一。
那年,我28歲,血氣方剛,顧盼自雄。我帶的兩個畢業班語文中考成績年級第一,升學成績的突出讓我有了更多的智力優越感。覺得沒有什么學生我不能搞定,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間,我能自由穿梭,游刃有余。但那一年,我也充滿了迷茫,不知道我還要不要轉行。我喜歡教書,骨子里喜歡,但我無法實現我的薪酬理想。我要養家糊口啊。我年輕,有才華,為什么要過這樣的生活?看到很多40歲左右的教師,我總是從內心里覺得悲涼,我不想過他們那樣的人生。但為了些許物質的量變,真要轉行嗎?
一
我徘徊不定以致內心狂躁,施佳怡又給我自信滿滿的語文課堂當頭澆了一瓢冷水……
“我們閱讀課不想看電影,想去圖書室。”施佳怡和王敏在辦公室門外向我表達了愿望。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年頭,居然有不看電影,而選擇去圖書室的學生。接手他們才兩個星期,但一部《肖申克的救贖》就讓閱讀課成了其他學生最大的期盼。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聲音,在我看來,這實在無異于挑釁。
我語氣冰冷:“可以。不過,去了就一直去,不要再回教室上我的閱讀課。”
“憑什么?”記憶中,施佳怡滿臉通紅,一臉倔強。
“不為什么,你記得我在開學之初說過的話?在課上,我說的話就是定論,說一不二。”我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進了辦公室。
中午回家睡了個午覺,我越想越覺得自己做得太過,發了個短信給朋友說了說事情的原委。那邊回了個話,“一朝權在手,哪管人權和自由”,這更堅定了我修復這事的決心。回到學校,我把施佳怡她們叫了出來:“要去圖書室就去吧,什么時候想回來就回來。”兩個孩子的表情很淡然,看不出內心有什么波瀾。我得承認當時內心有點失望,我都主動放下身段“禮賢下士”,卻沒有換來我內心隱隱期待的感激涕零。那時我真是太驕傲了,驕傲得都有些蠻橫,我粗暴地傷害了她們,內心哪怕有歉疚,卻不肯表露。我的放低姿態,除了自我認知的約束,更多還是想要把這兩個“異端”給收了。
隨后的兩節閱讀課,兩個孩子都沒有出現。望著教室里全情投入盯著屏幕的孩子,我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想到她們,有揮之不去的些許失落。
我本來以為這種局面會持續很久,沒想到兩個星期之后她們就回來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九月的一個下午,暑熱沒有絲毫退卻的意味,教室里悶熱無比。我放的是《偽鈔制造者》,快結束的那會兒,兩個女孩輕手輕腳摸到了自己的座位。我看著她們,極力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心里控制不住地涌起征服之后的快感:“你們還不是要回來?”
二
轉眼到了初三,我終于等到了績效工資,打定主意教書混飯。面對屢考屢墊底的語文成績,我只能咬牙血拼。一年以前自詡的自由穿梭游刃有余早已沒了蹤跡,我終于知道自己只是個平凡的動物。
在課堂上,我盡可能不把壓力和焦灼傳遞給學生;在質量分析會上,我撂了狠話,到了中考,一定能有一個相對正常的分數。
沒想到,我和施佳怡之間又爆發了一次很大的沖突。
上《愚公移山》,我講得興起,走到了施佳怡的課桌前:“什么都是愚公說了算。看到沒,這是什么?這就是中國文化里的老人政治,年紀大的人,胡子多的人決定年輕人的命運。”
“這沒說老人政治啊?”施佳怡嘀咕了一句,但距離近,我聽得很清楚。
“這樣吧,施佳怡,你剛才說什么,把剛才的觀點說說吧!”我停下來,直直地看著她。
“我沒說什么。”小丫頭的嘴還真利索,一臉的不以為意。
“那我怎么聽到呢?”我壓住火。
“那是你耳背。”牙尖嘴利的小丫頭反應速度真是讓我驚訝。
但更驚訝的是我竟然控制不住情緒,狠狠地把書往地上一摔:“你再說一句試試看。”
教室里鴉雀無聲,我彎腰撿書,也許剛剛摔得太過用力,眼鏡滑落地面,我抬頭的一瞬間,又看到了施佳怡那副略帶譏誚的表情。
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說過,你我人格平等,但不是對等的!好了,上課吧。”
好容易上完課,我把施佳怡叫到辦公室。我以教育為名,實際上說了不少難聽的重話,可施佳怡還是一副淡淡的、不以為然的神色。我把這種淡漠看作極大的抵抗,無法容忍。那時的我,渴望從精神上徹底摧毀學生的防線,甚至不惜傷害他們的自尊。
我扔下一句話:“好了,回去寫個檢討給我,沒問題吧?”
“好吧。”她的回答里沒半點感情。
晚上上網,我的QQ閃動,一個人加我為好友。喔,是施佳怡,我點了同意。
“殷老師嗎?”
“是。”
“你們到底是討厭我說話的態度,還是表達的觀點?”我追問。
“呵呵。”施佳怡沒有正面回答,但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三
今年暑假結束的時候,我離開那所我呆了6年的民辦學校,調回了一所城郊的公辦學校,而施佳怡則升上了重點高中。我和她在網上碰到,雙方有個約定:“你來寫寫我,我來寫寫你。”我希望她筆下的“我”,能幫我找到答案。我渴望能真正地了解自己,以便開始全新的旅程。
沒多久,就收到她發我的郵件:
我漸漸發現他的出現就是顛覆我的價值觀的。我被震驚了,之前好不容易擰巴擰巴自我教育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就被完全推翻了,Y老師宣告著你的世界觀才是個BUG,這無論如何使我難以接受,所以Y老師就是我的敵人。
可他又知道現實的沉重,本來以為以Y老師的風格,就應該搖來滾去無視他人,犀利地“活出自己血染的風采”,但他不止一次勸我們好好學習,要努力,要認真,要在意,將來好討口粥吃。
我說他前后不一致,講話矛盾。
可笑的是,初中一畢業,我立刻就認同了Y老師。在如今的教育界,有血有肉活生生的老師,在學生面前不得不說出違心的話,慢慢地變成了演員,演著演著甚至自己都相信了,相信那些原本抵觸的話。慢慢習慣自己一出現在學生面前,就是一段干癟的枯木,一顆顧全大局的棋子,一根濕了的火柴。有些老師甚至要求學生配合著一起演,從而證實自己的權威。像Y老師這樣對學生說“我們是平等的”老師少,再加一句“但我們不是對等的”更少;憤怒時失態的老師多,失態后道歉的老師少;而和我們有除了成績之外的交流的老師,除了Y老師我還沒遇到過別人。理想主義是個技術活,我發現當初我所說的“前后不一致”是多么的冷酷無情。
他們總是在辛苦地尋找著一個平衡點,一個中點,要飛翔,要精神的翅膀,也要物質的動力系統。
讀完這封郵件,我第一次感到被學生真正地理解和接受的幸福。可這樣的理解和接受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被我們雙方知曉呢?面對孩子的自省,我不得不坦承一下自己。
這么多年,我習慣了智力優越,習慣了在孩子面前的高高在上,習慣了孩子的崇拜擁戴,習慣了嘲笑學生的質疑和困惑。我帶著冷冰冰的面孔,把自己的強勢和優越顯示給孩子,我希望甚至刻意誘發他們的偶像崇拜,以降低我管理的難度。可是,施佳怡輕而易舉地揭開了我的假面,試探出了我的尷尬和慌張。我甚至連直面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我所謂的相安無事,不過是懼怕走近學生的內心,害怕從那里看到真實的自我。
但是,教育的基石是真實。一個習慣了戴著假面的老師,甚至渴望在精神上完全控制學生的老師,一個從不肯在學生面前展現自己軟弱和無能的教師又何來真實可言?這樣的老師哪怕有再高的才華,又怎么能讓孩子學會直面人的局限和弱點?人的真實本來就和軟弱不足連在一起啊,不肯直面這些,又怎么可能超越這些,又怎能做到自身完整和統一呢?
9月1日,我在這所城郊學校第一次上課。面對陌生的學生,還有我不習慣的課堂沉悶,我第一次嘗試跟學生袒露自己真實的內心:“你們新來,我也一樣。你們害怕,我也害怕。我最怕的是我上課的水準會下降,這也是我很多朋友的擔心。我雖然害怕,但我仍然愿意努力嘗試,我對我自己有信心,我也相信你們。所以,請你們要打開自己。”學生回應善意的笑。孩子們內在生命的豐富,值得每個教師真正敬畏,我相信自己可以和他們一起變得更為美好。
感謝施佳怡,感謝這個女孩,她讓我的雙腳貼緊大地,直面真實的自己。在生命行進的路途上,我愿意和我的學生,忐忑而誠懇地面對未來,真正學習去做一個普通人,真實地言說真誠的生活。
(作者單位:江蘇張家港第八中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