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真正審判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但是蘇格拉底卻意外地自愿接受審判。這場意外,自古及今,在無數的推測里變成傳奇,人們由最初的驚訝漸漸變為后來的神往,而這一切都在累積、增添他理想主義者的光輝。蘇格拉底因教育而具有超越性,享盡智慧美譽,卻由教育樹敵于整個城邦而遭致毀滅,落差之巨,正映照教育之詭——教育啟蒙,本該迎受人性應然的期待和誠敬,卻總是因眼前人們的短視、專制和恐懼而蒙羞。
那么,希臘的民眾們恐懼什么?蘇格拉底只不過整天不停歇地東奔西走,踏遍每個角落,找個人就任何事物“是什么”進行對話,而且他并不從授業的活動中獲得任何經濟利益。這種免費的對話為什么最終會讓他被其中一條稱之為“敗壞青年”的罪名所指控?
在跟美諾談論“什么是美德”時,美諾說,美德就是男人懂得治理國家,女人善于管理家務等等,蘇格拉底說,“當我只問你一種美德時,你就把你所留著的一窩美德都給端出來了”,并引導說,美德“不論它們有多少種,而且如何不同,都有一種使它們成為美德的共同本性,要回答什么是美德,最好是著眼于這種共同本性”。一番對答之后,蘇格拉底又追問:“你認為美德是什么呢?”美諾說:“美德是支配人類的力量。”蘇格拉底又問:“小孩子能夠支配他的父親嗎,奴隸能夠支配主人嗎?”……
可以想象,在這種蘇格拉底式的辯論中,有人恐慌自己的無知,對真知心存忐忑;有人驚喜自己的潛力,對慧智心存向往。抑或幸運感與荒謬感俱在。這或許是教育效應的兩種異趣,愛與怕有時候如影隨形。怕者對蘇格拉底無情的質問感到劇烈的不安,特別是那些以智慧著稱的人們在蘇格拉底不斷證偽的對話里,步步皆敗,終至發現自己毫無所知時,怎么不心生恨意?而愛者必定是那些渴望探索知識的虛懷者,這些青年擁躉追隨蘇格拉底,在他的哲學主張與教育實踐渾然一體的生活里,與他構成了特殊的師生關系。
蘇格拉底授課沒有固定的地點和時間,據說哪里人多往哪里去,較少拘束,但這個移動的課堂并非他隨興之作,而早已形成了一套不無嚴謹的反詰式的上課方式——主動發問,在遵循邏輯與辯證思維的前提下,驅使弟子絞盡腦汁對某個命題進行思考,揭露其見解之矛盾,動搖其論證之基礎,啟發談話者意識自身之膚淺,并引導他從眾多答案中尋求普遍性答案。這些致力讓學生認識自己、深化認識的課堂活動,表面看來,是學生原有觀念不斷轟塌的過程,實則是他們不斷產生出新知識的“生育”過程。“助產婆”蘇格拉底不僅使學生“知其不知”,更使之“知其所知”。更重要的是,在對話中他已將思維原則悄悄植根于對話者:一是重視邏輯層次,二是使用的概念須有明確定義。也就是說,這種深度對話,讓對話者后續自我學習自我探索有章可循,在“當堂”對話未果,或者有果卻又引發了更多疑難后,學生將在課外進行自我對話,這使得自主學習成為可能。
再者是旁聽者。蘇格拉底挑人多的休閑場所“開講”,可能也有考慮提高課堂的影響。想象一下,圍觀的人可能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但無論怎樣都應該不會影響他談話的興致,只要有人樂意對談,他總是樂此不疲的,包括奴隸。據說他曾用問答法引導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奴隸得出了一個幾何學的定義。我們可以進一步想象,這些旁聽者,也許會有不少人受到震撼,于是茶余飯后,自覺不自覺評評蘇格拉底的課,大家在點評中都若有所思,念念叨叨,這樣一來,影響的人就更多了。
這種點燃式的教學方式,這種口口相傳的廣泛影響,都成為后來不少人害怕他的重要原因。更有人對他存有偏見,認為他不過夸夸其談,卻沒有為社會帶來任何實際收益。總之,人們希望他緘口,不希望他對正統理論的挑戰繼續擾亂民心。
這讓我們不得不發問,蘇格拉底究竟是為了什么?他說“我從來不關心大多數人所關心的那些事情,例如,賺很多的錢,過上舒適的生活,獲得高級軍銜,成為社會上層人士……”那么他關心什么?這只叮得人奇癢難耐的牛虻,他的刺螯為什么而亮出?他重在啟發個體思考事物本質的談論,背后含藏了什么深意?
蘇格拉底處于雅典從極度繁榮轉為衰敗的時期,社會問題叢出,“知德者鮮矣”。一些學派關注自然科學研究,蘇格拉底覺得這些理論根本無法解決社會問題。他認為另外那批被稱為智者的學派,雖然注重社會和人生問題,但過度崇尚感覺,導致對理性和確定性的貶低,成為沒有操守的巧舌投機者。蘇格拉底提出“美德即知識”“無知即犯罪”,倡導以追求事物普遍性定義為路徑把握對象的本質,從而獲取真正知識,通過這種探索真知的教育使人們擁有美德,振奮懈惰世風。
盡管知識并不是德行的充分條件,但這種鼓勵孕育真理胎兒的主張,無疑是偉大的精神變革,啟迪了希臘人追尋“善”的道德自覺。他呼吁人們不要只注重名利,而以追求正義挽救文明。當然這樣一來,必定形成對當局時弊的強大譴責氛圍,引來眾人的傾軋,使殉道成為必然。特立獨行者,往往孤獨,甚至總要付出血的代價。那些只教給學生如何獲取權力的智者卻無比逍遙,這難免讓我想到今天的教育情形。數千年以降,我們變得更好了嗎?那些不唯成績是從,竭力培養學生反思精神和人格品質的教師,在這個以成績衡量一切的社會,總是不無憂傷。輿論從不把唯權力馬首是瞻者視為異類,因此他們更容易暢行無阻。愛心靈者,在缺乏倫理認同、失卻真理敬畏的社會里,憂心忡忡,難以突圍。
蘇格拉底同時代的戲劇作家亞里斯托普所著的戲劇《云》非常有意思。戲里除了蘇格拉底外的所有角色只關心自己的滿足,蘇氏在劇里是一個被丑化的角色,他反對享樂主義的態度被描述為可笑的對象。也就是說,他關注道德、積極施教的行為在很多人看來是不現實的。這也難怪啊,世人皆醉,清醒者自然就成為笑料。
不過雅典處死了他,卻又用他埋下的火種繼續燃燒,終于用熊熊希臘文化之火再次映亮他的豐碑。蘇格拉底是壯烈的導火索,開啟的是功在千秋的事業。亞里士多德認為,“可以把兩件事情公平地歸于蘇格拉底,即歸納論證和普遍定義。這兩者都涉及科學知識的出發點”。
從記載可看出,作為教育者的他,還是很快樂的,他說過 “如果一個人有能力勝任教學工作,那可是人生的一大美事啊”。他從家門踱步出來,手上并沒有教鞭和教義,一切寶藏正呆在他智慧的頭顱里,此時他正輕快往廣場走去。據說老婆大人是個蠻婦,所以我們可以設想他走在街上要比留在家中更神清氣爽。更讓他得意的是看到青年們漸漸清朗的眉目。蘇格拉底把宏大的理想化為一個個師生相對的晨夕,用流動的言說投石問路,從不自詡為先知或已知,他在教育中保持學習者心態,并不停引導人們去蔽。在這種別致的教育模式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到他四種教育精神:懷疑精神、虛懷精神、善誘精神與思辨精神。
蘇格拉底啟智學生于微妙之中的高明方法,隨時奉陪探討的無私精神,以及待人平等,總是留給我們溫煦的深刻印象。他的表情卻不只是溫和一種——反譏時不無戲謔、專注時恍惚失神、死刑面前鎮定自若。古希臘戲劇家阿里斯芬還說蘇格拉底經常頻繁地轉動眼珠,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大腦常陷入快速而忙碌的思考之故。表情是心靈的有機指代,這些表情的細節,讓他在我們的腦海豐滿起來。我們可以遐想他的課堂嚴謹而幽默,緊張而平實。他看待問題的方式,常使對象陌生化起來,由此世界重新被凝視。我們由此得到的啟示是:一個出色的教師應該展現他獨特的世界觀,展示沒有他就無法看到的精彩。另外,師生對話時,蘇翁這種親身較量、積極調整、不畏懼不確定、與學生一同迎納新知的風范非常值得我們參考。
在我看來,他更大的意義在于他出色地運用天賦“靈異”(后人理解為自我意識和個體意志),使心靈的秩序美善化。他用生命注解了education的啟發和引導的本意,并印證了一種非凡的倫理塑造。所有這些,都是使他擁有不被歲月消磨的偉岸和浩大。
不過,我在想,從歸納個別、尋找定義開始的摸索,可否走到心靈幸福的終點?理性之光能否照亮黑夜?國家理念與日常德行,是否可溫和地融匯在一起?這些問題,大概是人民教師蘇格拉底留下的頗具張力的開放性問題。
蘇格拉底的70歲,選擇遵守雅典法律,忠實捍衛國家利益,從容赴死。循著地球另一半文明的開創者孔子的“七十,隨心所欲不逾矩”,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蘇格拉底最后的身教。
責任編輯 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