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感懷

老師的“心”量

念小學五年級時，我是傅穗模老師的“得意門生”。我不但學習成績好，學區里的各種比賽也常常是戰無不勝。我還記得有一次傅老師指導我參加演講比賽的情景。我清清楚楚記得講的內容是關于某某人諷刺他和周恩來總理的說話是對牛彈琴，后來，周恩來總理不慌不忙地說，對，牛彈琴！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讓我在課堂上試講，然后，一句一句地進行點評。他讓我領悟到，語言的停頓與節奏是語言表達的內在生命。他還用自行車把我載到隔壁村子里的一所學校給外校的全校師生試講，結果博得滿堂掌聲……在傅老師的教育引導下，我的學習生活可謂是一路順風，春風得意。

小升初畢業考時，經過全縣統考，我以成異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由于人生地不熟的，我如貝殼一般緊緊地把自己關閉起來，上課的時候，不敢發言，我時常呆呆地傻坐在課堂中。許多同學也習慣性在“聽講”。一些老師要鼓勵我們積極發言，就告訴我們，其實，老師教我們學習的過程，不能是填鴨式的，而是我們自己主動去學習和消化的過程。對照自己以前在小學里的生活經歷，想想我現在的情況，我頭腦一熱以為我們在小學時過的就是“填鴨式”的生活，沒有學會學習，所以自己現在不懂得怎么學習，怎么思考。心中不由的生出了一些莫名的懊悔與怨言。少年狂妄無知，我就給小學的校長寫了一封信，信中具體的表達我已無法憶起，大意就是對母校教育教學方法進行一番“自以為是”的猛烈批判與攻擊。結果，聽說校長把這封信交給了傅老師，讓傅老師看看怎么處理。傅老師是我們當地公認的教學最認真也是教得最好的老師?？墒?，我居然在信中如此放肆不恭地大批特批他及其他教師的教學方法陳舊，灌輸式的教學使學生沒有思考能力，沒有學習能力。傅老師當時讀這封信的感受，只有我自己當上教師以后才深刻地理解：教師最大的快樂與幸福來自于學生的認同與尊敬；教師最大的失敗與沮喪來自于學生的責怪與批評。按常人看法，自己辛苦培養出來的“上一中，有出息”的學生不但不“感恩”還“背叛師門”，真是令人難堪?。?/p>

后來，在母校舉行全校大集會的時候，傅老師在全校師生面前公開念出了這封信——我難以想象他當時的心情。真的，有時年輕魯莽是一種無法彌補的罪過。他念完后還一句一句地解釋，他說，他也完全贊成主動學習與主動思考。臨了，他還真誠地表揚我有思想，有勇氣，倡導全校學生要向我學習，尤其是要學會學習，學會思考，這樣才能真正學有所成！這些都是比我小一屆的弟弟后來告訴我的。記得當時，弟弟眉飛色舞地描述著這些，且還很崇拜地說，哥，你真行啊！我心里有一種無比的興奮與陶醉。后來，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議論傅老師說他教出來的學生大多是高分低能，你看他的學生都在批判他……我開始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蛟S，我當時壓根兒就不了解什么是教育教學，只是憑著一時的沖動，憑著一種盲目的“自大”，出于“名人給母校忠告”的幼稚狂妄的臆想寫下了那封信?，F在想想真的是有些可笑和可惡。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覺得自己當年“炮轟老師”的行為不妥，就有意無意地躲著、避著傅老師和小學母校。

漸漸的，我覺得自己無顏面對傅老師。不過，在匆促的生活的追逐中，我也漸漸地努力把這些忘掉。因為，家庭的原因，我只好在初中畢業時報考了師范?！吧倌晷氖庐斿笤啤?，我當時并不甘心當個平平凡凡的“孩子王”。直到上了師范學校以后，我還是整天悶悶不樂、耿耿于懷，甚至萌生要退學重新去讀高中的念頭。那時寄宿在校，一天回家，爸爸在飯桌上談到，他遇到了我小學時的傅老師，傅老師現在在郊尾小學當校長。傅老師聽說我上了師范學校非常高興，他說，畢業以后爭取到他所在的學校任教。然后，他還對我爸爸說，高明是一個天生的教師！讀初一的時候對教育教學都有自己的見解，以后一定能在教育教學上有所成就！我聽了心頭一熱，傅老師真是傅老師??！由此，我突然間感受到當老師的不平凡之處。從那時開始，我就安心地在仙游師范學習，并立志做個受學生歡迎的好老師。在研讀陶行知的著作時，我讀到了這么一句話，心中豁然開朗：陶行知先生 “教師的成功是創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先生最大的快樂，是創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學生。說的正確些，先生創造學生，學生創造先生，學生先生合作創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

多少年以后，我才深刻領悟到傅老師的為師之道。從教十來年后，有了一些機緣，我從事教育教學研究工作，許多時候，我總會無端地想起傅老師對我爸爸說的話。它時常伴隨著我，激發著我前行。十幾年來，我沉潛于課堂，沉潛于教育名著，沉潛于研究。

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無愧于傅老師！無愧于老師！

恩師楊炳威

在記憶中不斷地搜索，我突然想起了，我要寫一寫楊炳威老師。其實，這個念想閃過許多次，然而，都一閃而過。直到有一天，和許元坤校長聊天時，我們不約而同地談到楊炳威老師，（許元坤校長是楊老師1986年教的學生，而我是他1990年教的學生。）談到楊老師是怎樣的教學，怎樣的為人……談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我們還各自模仿著楊老師上課時的一些動作……那天夜里我們好多次真正地開懷大笑，真正在沉入感動與思念——我不由自主地寫下這些文字。

我上初二時是留級生，那時因為在一中上課基本上是一字也聽不進去，每天不論是上午還是下午老是軟軟地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的，所以，數學成績一塌糊涂。轉學回來，第一節數學課，我依然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楊老師五十多歲，兩鬢有點斑白，戴著眼鏡，拿著一個木制的三角板教具，大踏步地走到講臺前，眼睛虎虎生威地掃了全班每位同學一遍，然后，一聲“上課”，聲音重而不悶，揚而不飄，讓人心神為之一震。我不自覺地抬起頭、挺起了腰，仿佛全班都不自覺地齊齊刷刷地把身子坐得更直了?！肮?，我今天帶著個直角三角形，本來想量一量每個同學坐的角度直不直，到底有幾度？”全班同學露出了會心的微笑。我沒想到楊老師看起來這么嚴肅，說話還真逗！楊老師說完，還真的面帶微笑，走到我的課桌前，用直角三角形在我的腰身上一比劃，全班又是一陣笑聲，他說，你看這位高明同學坐得最接近直角，真是高明！一句話，又逗得大家樂不可支。接著，楊老師就開始上課了，整個教室里蕩漾著一股暖暖的、舒坦的氣息。楊老師上課聲音響亮，可以說是聲若洪鐘，中氣十足。在他的課堂上，沒有人能夠打瞌睡的了……

楊老師知道我是留級生，但是他從來未提起。在上過幾次課，提問及批改幾次作業后，他就一直對我充滿著鼓勵之情。其實，每個同學都覺得楊老師對自己都充滿期待——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一種奇特的絕招！細細想想，這主要是來自于他對每個學生的真切與懇摯之情，熱誠與鼓勵之心。不管哪一個同學，自己數學學不好，總是覺得愧對楊老師。半學期過后，在晚自習時不少同學都愛去請教他數學的一些問題。他剛開始時總是一絲不茍地引導大家分析解決，慢慢的，一些同學去找他，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遇到問題，先問自己，再問林高明，最后大家一起來討論！于是，整個年段的同學都說，數學學習上有困難，先問自己，再問林高明，最后大家一起討論！對于一個留級生來說，這意味著什么？不啻是給我的心靈深處激蕩起努力與信心的巨浪，它挾裹著我不斷地前行，毫不懈怠。原先對數學我不是很感興趣，但是，在楊老師的激勵下，我開始如癡如狂地將身心投入在數學學習之中。我經常是拿著熱騰騰的飯盒對著數學課本或數學課外輔導材料，目不轉睛地盯著，一邊嚼著飯一邊沉思苦想著，我還給自己訂下規矩，一切心算決不動筆……盒飯吃到最后變得冷冰冰的，可是我卻不以為意，每天這樣想著吃著，似乎有著無限的樂趣--從楊老師賞識的目光中我獲得了被肯定的快樂，而在這種思考中我獲得了不可名狀的智力活動的快樂。后來，楊老師還選拔我參加縣中學生“全國祖沖之杯數學競賽”……雖然，我最后并沒有得獎，并且因為這還覺得辜負了楊老師的一片苦心與殷殷期待，但是，回想起來，在這一過程中，我這一個曾經數學上的“差生”竟然能有資格去參加數學競賽……

中考前夕，他更是對我寄予滿懷的期望，他稱，你要好好努力！這次全縣中考狀元可能就是你了。他歷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他說的話從學生到教師再到社會上都是非常有威信的。我受到了無限的鼓舞與震撼。一想起他那飽含贊許與期待的目光，于是，我也報以更大的努力……不料，中考成績出來，我其他學科成績都是遙遙領先，唯有數學成績才考了一百分左右（當時我們中考數學成績滿分是120分），楊老師任教的兩個班級中有十來位同學考了滿分，班級平均分一百分左右。聽同學們說，楊老師說，高明這次發揮得不好，不過他是最有潛力的！我考了個莫名其妙的成績，自己覺得無顏見恩師一面，就再也不敢和他聯系了。（現在回想，我那時是多么的幼稚無知，為了自己的一點虛榮的自尊心，居然對多年以來一直呵護關愛自己的老師拋之腦后，這是多么的不懂事理，不念情顧義?。┖髞?，斷斷續續聽同村的一些上初中的孩子們說了一些關于楊老師的事，幾乎是無一例外，每個人談到他時都是肅然起敬……再后來，我自己被卷入了生活，在人生的苦海中載沉載浮地泅渡著，漸漸的，對于小學、初中老師的回憶可能只是一些時候一閃念而過……

后來，有了一個特殊的機會，我混跡在福州的一個省教育廳直屬的教育雜志社里當編輯。雜志社的主編張文質老師一直在想方設法要把我調到社里。只是當時，教育廳人事凍結。而且，把一個鄉村小學的教師調到省教育廳直屬單位，談何容易，對于我們平頭百姓來說簡直比登天還難。后為，和朋友許元坤校長聊天時說到這件事，許元坤校長說，哎！我們郊尾同鄉有個人在教育廳當副廳長，你可以去咨詢一些情況?。∥乙荒槦o奈地說，可是我們跟他不沾親不帶故的，怎么見到他呢？許校長說，這一廳長是楊炳威老師的侄兒什么的，而且，這個侄兒對楊炳威也是非常敬重的！我的心里一咯噔，楊老師我也是多么敬重的！然而，我又是多么愧對的……

在許元坤校長的百般勸慰之下，我忐忑不安地和許元坤校長去楊老師家。那是個冬天，我和許元坤校長騎著摩托車找到楊老師家。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見面、沒有聯系了，可是楊老師一見到我們，聽了我的來意，毫不驚訝與推卻，連聲說了幾句“好，好！”然后就開始寫了一封信，信中寫著：林高明是我的“愛徒”，為人誠懇踏實，勤奮好學！如能幫忙，盡力成人之美……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淚竟然奪眶而出！在冷的暗夜及刺骨的風中，暗自熱淚滾滾而下。

雖然后來因為種種變故，我沒有去找楊老師的侄兒幫忙，我也從編輯部回到老家小縣城的教師進修學校上班?？墒?，我一直保留著這封信，一想到“林高明是我的‘愛徒’，為人誠懇踏實，勤奮好學！如能幫忙，盡力成人之美……”的詞句，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感覺要落淚。

（作者單位：福建仙游教師進修學校）

責任編輯 蕭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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