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幼兒園
外孫準備上幼兒園了。
看著女兒女婿忙活的情景,我的思維專列突換為倒車擋,回到了50多年前。
一
我有沒有上過幼兒園?這是閃現在我腦海的第一個問號。
準確地說,我沒上過正規的幼兒園,但上過真正的幼兒園。
我的幼兒園很大,園長是奶奶,老師也是奶奶。打從會走路開始,田頭地尾,樹林草地,就是我的課室;上山摘花采果掏鳥窩,下河捕魚抓蝦揀石螺,就是我的功課。
5歲那年,父親要我練習毛筆字。我被迫正襟危坐了幾天,終于耐不住寂寞與乏味,“投筆從戎”,撿起彈弓,重回到我的戰場。
父親見我整天游山玩水,買來30多只鴨崽,叫我去放養。我趕著這些比小孩更散漫搗蛋的鴨崽,下河上田,朝去暮歸,日曬雨淋,歷時數月,終于把鴨崽養大。賣了后,父親又抓回30多只鴨崽,我照樣擔任鴨司令,帶兵荒野,肩負重任。這是我6歲時的事。
7歲那年,奶奶送我去上學,在規整的課室里呆了一天,忍受不住被山水驅逐、被課室囚禁的感受,死活不肯再呆下去。我覺得,放鴨比上學有趣得多。于是,我又成為奶奶的跟屁蟲,回到我那自由的“百草園”。
直到8周歲,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心愛的天然幼兒園,捧起有字之書正式上學。
從此,我的8年幼兒園生涯成為永遠的記憶。
二
我的思維專列慢慢往前開,已載上了女兒。
女兒一歲多時,跟著爺爺奶奶在山里住了大半年,也算是上過我那真正的幼兒園。妻子當時在山里一所中學教書,無法履行母親關照女兒入園的責任。女兒三歲半時,只能由在城里教書的父親照看,上城里正規的幼兒園。
女兒上幼兒園的前一天,我給她買了個小書包和幾件簡單的用具。第二天吃過早餐,女兒背上小書包,我牽著她,穿街過巷,邊走邊教女兒認路,來到相隔四五百米遠的第二幼兒園。在今天看來,這所幼兒園的房子是破舊窄小的,設施是簡陋寒磣的,就如同一只殘枝敗葉覆蓋著的鳥窩。但在當時,在我所在的小城里,它是讓許多家長向往的,也是給許多孩子留下美好記憶的。
我跟女兒的班主任簡單交談了幾句,交了不到十元的費用,就把女兒托付給了幼兒園。我離開時,女兒呆若木雞,眼里噙滿淚花。我撫摸女兒說:“爸要回去上課了,聽老師話,很快就會習慣的。”女兒突然拉住我,抽泣起來,兩只眼睛涌出祈求的淚水。我不想再纏綿,也不忍再看女兒祈求的臉蛋,一扭頭,狠心地走出了幼兒園。中午放學,我也沒去接女兒,是她與一同上幼兒園的一個男孩結伴回家的。我問女兒:“哭鼻子沒有?老師表揚你沒有?”女兒支支吾吾,似答非答。我猜出幾分,沒再追問。午飯后休息了一會,女兒跟同伴男孩自己上幼兒園去。下午放學,女兒照樣自己結伴回家。
從小班到大班,三年間,女兒一直是自己結伴來回的。即使是刮風下雨,我也很少接送。偶爾一兩次,也只是送把傘而已。這比我小時候放鴨還放心、省心。這在今天是很罕見的,但在當時卻習以為常。
女兒上幼兒園的過程,就這么簡單。
三
我的思維專列又開到了外孫面前。外孫上車了。
一年前,女兒女婿就開始考察幼兒園,不管是近的還是遠的,一到周末,他倆就帶上兒子,有時拉上我和妻子,一同去觀看幼兒園的設施設備,咨詢入園條件,查閱有關資料,了解老師的育兒理念,比我去學校采訪還認真細致。經過半年多的綜合考察,女兒女婿決定讓兒子去雍景園幼兒園。
本來,附近有幾所幼兒園,都辦得不錯,接送方便,妻子曾建議在較近的幼兒園選擇。女兒也有過這個考慮。但她覺得都有不足,有的教師不夠穩定,有的設施設備欠佳,都放棄了。稍遠一點的幼兒園中有一所是人稱一流的,很多家長都爭著送小孩去。女兒從多個渠道進行了解,有人反映這所幼兒園相對注重知識學習,從這里出去的小孩大都懂得較多。女兒不太認同這種觀念和做法,也排除了。其他幾家幼兒園各有特色,都屬優質之列。女兒最終選擇雍景園幼兒園,并不是說這所幼兒園無可挑剔,主要是覺得這所幼兒園的育兒理念更符合她的意想。但是,雍景園幼兒園離家較遠,開車通常要20多分鐘,最快也要10多分鐘。這跟女兒上幼兒園的路程相比,如同天涯與咫尺。女兒女婿認為,遠不是問題。因他倆都有車,通常情況下,他倆可輪流接送。妻子已拿到了駕照,我也即將退休并完成學駕任務,而且已買了車,必要時可替補。
數月來,雍景園幼兒園為準備就讀的幼兒舉辦了多期周末親子班。一是讓家長進一步了解幼兒園,以便留住生源;二是為即將就讀的幼兒創設一個過渡的平臺,以便更快適應幼兒園生活。這是當今幼兒園的通常做法。女兒女婿都讓兒子參加,我和妻子有時也陪同。8月下旬,幼兒園又連續三天舉辦親子班,給幼兒入園提供全程體驗。親子班最后一天夜晚,幼兒園還邀請幼兒教育專家舉辦一個講座,讓家長們參加。我和妻子都聆聽了這個講座,對今天我們應該如何教育孩子的問題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由幼兒園統一定做的書包、衣服、餐巾、被褥等也領回來了,加上外孫原有的衣服,一共有數十件,都要縫上寫有外孫名字的布條。這雖是件小事,但對于鬢白眼花、久違針線活的妻子來說,并不輕松。妻子一件件地縫,縫得很認真,斷斷續續縫了兩三天。真可謂“外婆手中線,深情密密縫”。
8月30日,外孫正式就讀幼兒園小小班,開始了集體生活。
與女兒上幼兒園相比,外孫上幼兒園明顯復雜得多,費用當然也是昂貴的。也許時代不同了,不能不復雜,不能不昂貴。但是,復雜就比簡單好么?昂貴就比廉價好么?
四
現在,我的思維專列開到一個三叉路口,停下了。三代人的幼兒園影像幻化為三個路牌,各指引著一條路,我不知該往何處去。
于是,又一個問號跳進我的腦海:“正規”與“真正”真的有區別嗎?兩者不能統一嗎?看看當今普遍存在的幼兒園小學化、小學初中化、初中高中化的“超前教育”怪現象,想想布滿家長、老師、學生臉孔的“教育焦慮”與“成才焦慮”表情,我真切地感受到,“正規”的不一定是“真正”的,正規的籃子里可能裝著臭雞蛋,而真正的好雞蛋可能裝在爛籮筐里。在這個教育盲目競爭的轉型期,兩者要實現真正統一還有待全社會的教育覺醒。
“小烏龜”角色
六一兒童節前十天,外孫童童感冒了,兩個小鼻孔像泉眼,不斷冒出白色的泉流。我們說,跟老師請個假,不去幼兒園了,去醫院看病。童童一聽,眼眶也變為泉眼,涕淚欲滴,哽咽著說:“不去醫院,要去幼兒園。”我們覺得奇怪,以往碰到這種情況,他是不想去幼兒園的,而且會主動說要去看醫生。問他為什么一定要去幼兒園,他緘口不語。問是不是怕老師批評,他搖頭;問是不是怕看醫生,他同樣搖頭。最后,童童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聲擠出兩個字:“表演。”哦,明白了,他要參加六一表演,每天都要排練,他不愿缺席。
童童就讀的雍景園幼兒園要在中山市文化藝術中心舉辦“走進童話世界”的匯演,這是該園每兩年一次的全園性大型活動。從小小班到大班,每個班都要出節目,每個幼兒都要參加演出。童童扮演的角色是“小烏龜”,已經排練好久了。一段時間來,童童回家后常常眉飛色舞地講述他們小小B班的節目,情不自禁地模仿小烏龜——趴在地上,慢慢爬行,鉆桌底,穿沙發,時而伸長脖子,左右搖晃,時而把頭縮起來,窺察動靜。天真的動作,純真的表情,認真的姿態,讓人忍俊不禁。
顯然,童童對他的“小烏龜”角色是熱愛的,對表演是喜愛的。這不僅反映出幼兒園編排的節目符合幼兒的天性和興致,也可看到童童那種樸素的團隊意識。這是讓人高興的好事。大人理當呵護。
我們尊重童童的意愿,一連幾天都讓他帶病赴園,抱病排練。
正式演出定在六一前夕,女兒、女婿懷著特有的親情與期待觀賞了整個演出。我和妻子雖然很想一起先睹為快,但只有兩張門票,只好忍痛割愛,等待看錄像。女兒、女婿很是贊賞,說幼兒園很用心,編排和演出都值得稱道,童童的表演也相當精彩。童童更是興奮不已,反復地對我和妻子說,小小班的表演安排在前面,好多人鼓掌,好開心的。我和妻子齊聲說,我們很想看看童童的表演,可是沒有票啊!童童說,以后看DVD啦。十多天后,當拿到幼兒園制作的光盤時,童童就要我們馬上放給他看。一連好多天,從幼兒園一回到家,童童都吵著要看這個錄像,而且,每一次看都是那么投入、興奮。特別是看到他自己的鏡頭或名字時,童童就走近電視機,指給我們看,自豪地說:“這是林煒童的表演,這是我的名字。”一個還不會寫自己名字的小子,竟然能在滾動的字幕中認出自己的名字,真讓我們驚訝。
一個小小的“小烏龜”角色,沒有一句臺詞,只是模仿烏龜的外形和動作,在舞臺上來回爬行一次。從某個角度說,這個角色沒有內容,只是一種形式,或者說形式就是內容。但是,竟能將一個幼兒的熱情、潛能全部調動起來,且維持數十天,不能不讓人感動和深思。這讓我悟出一個認識:形式和內容同樣重要,很多時候,形式比內容更具力量。中國的學校德育,內容都無可厚非,之所以會低效、無力,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失卻合適的形式(方式、方法、手段、途徑),或者說形式陳舊、僵死,連累了內容。
內容當然不可輕視,但如果忽視“櫝”的設計與利用,再好的“珍珠”也可能黯然失色。
責任編輯 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