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一本書,總是簡單;和一本書彼此抵達,卻往往太難。你可以讀到一本書,但她可能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她無法占據你的理智和心靈。而因了某些因緣際會,另一些書則可以融進你的血液,她甚至也會打開你的另一扇心門,啟發著你的生命。
《一閃一閃亮晶晶》,就是這樣一本“我的書”。和她相遇,只是沖著眾多跨界的推薦者而去,這對一個祈望有更多豐富的人是個巨大的誘惑。可匆匆瀏覽后,我就再也懶得“穿越”她了,書中講述的是幾位患有“自閉癥”的孩子和家庭,于我而言,這些孩子就像天邊的星星,可能他們一直就在身邊,但我總覺得太遙遠。之所以能等到享受她的最佳狀態,等到她突然激活我的全部記憶和反省,或者說抵達她,也是一場特殊的機緣。
是這樣的。去年除夕夜,一個十年前的學生竟然來給我拜年了。我是小學老師,我很遺憾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多年過后,許多當年的學生見了我,竟只把我當成他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是說,我在他們眼里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生命的痕跡,與此同時,他們似乎也對我的曾經存在置若罔聞,這真是件心寒的事。因此,有學生還記得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但你要知道,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智障生”:他母親懷他時,其實沒準備要他,他是吃了打胎藥后,被降落人間的。記得我教他時,也沒給他啥特別的關照,讓人羞愧的是,那時我倒還經常捉弄他,甚至“以搜奇的心態,像是在看特技團、馬戲團表演的心態窺看他”,而他,卻只會,也只能,只敢“怯怯”地傻笑的。
可就在當晚,當面對他一如既往的笑,我卻再也笑不起來了。是,他和我們不一樣,他不正常。但就是這個“不正常”的學生,多年以后,還記得有過我這樣一個老師,而且顯然不是好老師的老師。那么,我的那些“正常”的學生,他們怎么就忘了我呢?而我這個老師,當年總是給予他們關注,至少我是把他們當成和我一樣的人看待的啊!
對比我們這些正常人的世故圓滑,甚至虛偽矯情,不由得想起了《一閃一閃亮晶晶》的作者之一林正盛先生說過的話,“他們像是一面鏡子,經由他們映照,我看到自己這個正常人,早已在社會化過程里遺忘消失了純然的童真”。于是,再次捧起了這本書,因為這個學生及書中這群以前和我那么遙遠的孩子,啟發著我對生命的思考,啟發我在這個功利的社會價值觀下,思考不同樣貌的生命會有怎樣不同的精彩方式。
是的,他,他們在我們正常人眼里存在諸多問題,需要療育和矯正,可這“不正常”,只是因為我們“正常”的人為數眾多;如果顛倒過來,他們因為人數眾多,是不是可以號稱“正常人”,而我們就得歸為有問題的人,需要被教育,需要被矯正,需要融入他們所建構起來的社會呢?再進一步,站在一條要過街的狗的立場上,看見現在到處是人,它是不是也會說:“這是人類橫行而其他動物難于生存的荒野,是個不正常的社會?”如此想來,我們這群正常人,多少有些“不正常”。以此相對的是,除非我們也不正常之后,我們才可以發自內心地了解他們的不正常。
由于大多數“正常人”對自閉癥孩子的不理解,由于他們與生俱來的無法懂得“正常人”的行為模式,這些孩子就像是天邊閃爍的美麗星星,于是他們的媽媽稱呼他們為“星兒”——“星兒”當然只是一個名字,可是每個人都該找到他的靈魂的名字;甚至,可以這樣說,我們的名字在出生前就已經有了,當你給自己取名字的時候,你的名字就是你精神的外衣。所以,我老覺得“星兒”這名是個隱喻,因為其實星星都只是石頭而已,可是,石頭里蘊含著無限的神秘,讓人了解不完,就像任何一個人都是一件令人驚嘆、不可思議的藝術品,讓人琢磨不透一樣。
以前我是不懂得去試圖了解這些“石頭”的,比無知更可怕的是,我們還總是帶著自己的偏見去臆想他們的內心世界。就在我重讀這書不久,春節間的另外一件事,再次引發了我的深思。這事也發生在我的一個學生身上。她是我一個同事的孩子,小時候,一次高燒讓她成了我們正常人中的異類——她的小腦似乎有了毛病,走起路來肢體極不平衡,當然,她的智商也完全迥異于常人。因為是同事的孩子,我對她總是小心翼翼,但我也只能做到不傷害她,因為,我發現我不敢進入她的世界,而我其實也是沒有方法走近她——我只能順其自然,或者說什么也不做。而現在,她長成大姑娘啦,于是,好心的同事們就在這個春節給她介紹男朋友。
她是不是也渴望和我們常人一樣走完結婚生子的人生?她對這一切準備好了嗎?還是僅僅因為大人們的強勢介入?或者說,只是我們這群“正常人”以習以為常的行為模式、社會生活方式去要求他們,說是“為他們好”地教導他們,要他們融入我們正常人建構規范起來的生活方式呢?我真不知道。但也正因為知道不知道,在我那群愛做媒人的同事面前,我說了句看來是那么不合時宜的話。我說,給她做紅娘,也許不是積德,有可能是造孽。
你了解一個人,你得去注意他,聽他,摸他,久久地注視他,跟他朝夕面對,當然最好把自己變成那個人,這樣的道理以前我是不懂的。這兩個學生,我都不曾變為他們。就是現在,我們依然也是不懂的,我們頂多只是可憐他們,同情他們。讓人擔憂的是,我們還常常圍繞著他們——我說的不僅僅是“自閉癥患兒”、弱勢兒童,甚至也包括諸多沒有按照“正常軌道”發展的,被“診斷”有缺陷的孩子們——進行療育教導,設法導正他們的語言、行為、思考、感情的表達,導正他們跟人、環境,跟我們正常人社會的互動方式。一切都在“為他們好”之下,進行一連串無止無盡的導正!
這正常嗎?其實想來都不正常的。他是魚就不會是鳥,她是樹就不會是瓜。你非得要恨鐵不成鋼,把花強扭成瓜,有沒有可能,“一不小心就同時導正掉了他們與生俱來特有的言語、行為、思考、感情表達方式,導正掉了屬于他們跟這個世界特有的互動方式,最終導正掉的是他們對自己生命存在的價值,因此害怕畏縮于正常人社會的邊緣,徘徊遲疑,裹足不前,導致他們無法融入社會,卻又失去自我生命價值的信心,無法以他們與生俱來特有的生命狀態,去煥發出屬于他們的生命光采”?
因此,還是像康德說的那樣,待別人像他應該有的模樣吧。可是,現在的問題是,為什么我們待別人非得像我們自己的模樣呢?我想,還是我們沒有學會了解其他的生命樣貌,因而激發生命感動的力量,回到日常生活里一點一滴實踐對生命差異性的尊重,展現出多元包容的善意。或者,就是林正盛指出的那樣,我們沒有成為一個“高質量的人”,對生命沒有熱情和好奇心,沒有想去了解各種不同的生命狀態的沖動,沒有從了解到關心,進而包容接納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的勇氣。
很久以前,我只是去熟悉他們,然而,熟悉不是清楚的了解,我沒有懂得在熟悉中慢慢生長出對他們的清楚的了解;作為一個老師,我沒有“看見”我的學生,我也沒有試圖靠近他們,我們之間甚至也沒發生什么故事;我缺乏真正進入他們之所以是他們的專注與深入,我拒絕了了解、注視、傾聽、感知他們的機會——這大抵就是許多年后,我的眾多學生也不會溫暖我的緣故吧。就像兩只刺猬,沒有互相主動地試探和不斷地了解和經營,怎能有基本的信任,可以互相取暖呢,可以產生某種愛和情呢?
當然,彼此靠近,不見得能彼此抵達。抵達彼此,還需累積尊重和善意。懂得尊重自己,尊重別人(尤其是尊重少數),尊重自然,“始終以這樣的行為方式對待人性,把你自身的人性和其他人的人性,任何時候都同樣看作是目的,永遠不能只看作是手段”,如此才是一個 “高質量的人”。而善意則是寬容,就是培植和保護獨特性、個體性和不規則性,就是容忍歧見,把他人看作是同類的人,而不是肆意地把他看成怪物。
我這樣講,是因為我的同事們見我反對他們當紅娘,他們就恨不得把我這個異端用唾沫淹死。他們的批判也不全無道理,“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而我竟如此不可理喻,實在是他們那些“大多數人”眼里一個活脫脫的異類分子。我只好講,不要因為對我的思考不了解而恐懼,所以用不寬容來自衛;我是異端,只因他們是主流;沒有我這個異端,何以顯示他們是主流呢?
他們不置可否,我也只好就此作罷。
啊,如果一個“人”能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地接納各種不同生命狀態的和意見的人,如果整個社會大多是這種質量好的“人”,就會給這些生命狀態特別的人,有異于常人思維和意見的人,更多善意的空間和容身之處,就能發揮他們特別生命狀態底下的那份天賦才華,而回過頭來豐富美麗這個世界,該多好啊。
這樣想下去,想讓這個世界越來越美麗,非得讓所有星星閃亮不可。因為眾生其實都是一體,要讓所有星星都發亮,自己的心得要有光——當年的我,心如若發亮,給我拜年的學生今天是不是會更亮晶晶?
可是,想讓每個人的心發亮,容許他人行使“行動和判斷的自由”,或是“對于有別于自己或傳統的觀點有心平氣和、不執偏見的容忍”,想讓每個人都是那么美麗,卻總是難的。但說難其實也很簡單,因為,哪個人不是像自由一樣美麗呢?
(作者單位:湖北松滋市麻水小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