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古詩情有獨鐘。
1968年,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我隨著知青隊伍浩浩蕩蕩開赴農村,在生產隊的大炕上,打著手電筒津津有味地啃起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十講》。1998年,應哈爾濱工程大學出版社邀請,我給少年兒童寫了一本通俗讀物——《家長教孩子學古詩》。
我對古詩教學情有獨鐘。
在30年的教研員生涯中,我聽過上千節語文課,其中不乏精彩的古詩教學。我耳聽,眼觀,體察,腦思,手記,對個中三昧悉心琢磨,有時不免為那攝魂勾魄的教學藝術所傾倒。期間,我也照葫蘆畫瓢上過一些古詩課,覺得領著孩子吟誦古詩,口有余香,心有光明。
我對古詩教學研究情有獨鐘。
進入不惑之年以后,我常常有感而言,有積而發,有思而作,在各種媒體上發表過一些言論,也做過一點教改實驗。2001年8月,中國工人出版社為我出版了一本專著——《小學古詩教學理論與實踐》。
我之所以對古詩、古詩教學、古詩教學研究情有獨鐘,均源于早些年間四姥爺對我的啟蒙指點。
四姥爺家同我嬸母是拐彎抹角的親戚,嬸母稱他四叔,論起來,我當然叫他四姥爺了。
據說,四姥爺祖籍在鐘靈毓秀的安徽歙縣,他與陶行知既是同鄉,又是同學。徽州的山川風物、粉墻黛瓦是他學童時飽覽的第一卷書。四姥爺年輕的時候,教過書,當過校監,愛國憂民,固窮自守,不失寸步。后來他父親病逝,家道中落,流亡東北。解放初期他落腳雙鴨山,過上了“一窗疏竹,兩袖清風,幾卷書本,萬壑雨潤”的賦閑生活。
四姥爺號稱“詩癲”。他與“詩仙”李白、“詩圣”杜甫不同,李詩飄然不群,杜詩沉郁頓挫。四姥爺一生不寫詩,卻愛讀詩,賞詩,教詩,他的身上流淌著詩文化的精神血液。
1957年,我10歲,在雙鴨山讀小學,常與四姥爺見面。
記得有一天,大概是清明節前夕,我在街上碰見了四姥爺。那天,整個山城都籠罩在近乎霧的蒙蒙細雨之中,輕細的雨點吻在我的手背上、臉上,涼極了。令人奇怪的是,六七十歲的四姥爺,既沒穿雨衣,又沒打雨傘,手里拎著一個空瓶子,徑直地向我走來。
他沉靜地問道:“孩子,哪里有賣酒的地方?”當時我想,可能四姥爺冷了,想喝點酒暖暖身子,或許是累了,想找個酒店歇歇腳。于是,我用手指了指前方說:“四姥爺,您順著我的手兒瞧,那邊就有個小酒館。”四姥爺聽罷用皖南普通話大聲吟誦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不知為什么,杜牧的這首膾炙人口的《清明》小詩,一下子就讓我記住了。清明節那天,我學著四姥爺的樣子,手里拎著酒瓶子,在屋里踱來踱去,口中念念有詞“清明時節雨紛紛”,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后來我才懂得,四姥爺旅居在外,思念親人,惆悵苦悶,難以自禁,想借酒消愁。我呢,學的只是皮毛,不過是插科打諢而已。
還有一次,四姥爺帶我去秋游。山間,一條石塊鋪的小路彎彎曲曲地伸向山的遠處,在那白云飄浮繚繞的地方,隱隱約約有幾戶人家。那經過霜打的楓樹如丹似霞,美麗極了。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欣賞這般生機勃勃的景色。
四姥爺以他一貫沉靜的語調對我說:“孩子,你知道嗎?一千多年前有位詩人寫了一首詩,叫《山行》,這位詩人叫杜牧。”
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這時,四姥爺站在一塊山石上,面對滿山紅葉抑揚頓挫地念出4句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
“就是現在的景色啊!詩的前兩句中‘遠’‘斜’二字,寫出山勢的高峻,‘白云生處’不但加深了這種高峻的印象,還給人一種幽遠飄渺的感覺。詩的三、四句用夕陽中楓樹秋色和二月的花朵對比,突出了紅葉特有的美,歌頌了瑰麗的秋天,體現出一種勃發向上的精神。”
我瞪大了好奇的眼睛在琢磨,年幼的我尚未入道語文,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位一千多年前的詩人,能為一千多年后的我們留下如此美麗的詩句;也沒想到,四姥爺在我純凈空廓的心靈里,撒播下如此神奇的詩歌種子。從“詩言志”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從“詩成泣鬼神”到“腹有詩書氣自華”,中華民族的文化底蘊在詩經、楚辭、唐詩、宋詞中得到文脈傳承,一路走來,氣象萬千。“不讀詩,無以言”,跟四姥爺學詩,確是一種幸福。
我從小智力平平,生性頑皮,不愛學習,但非常喜歡聽四姥爺賞析古詩。四老爺的古詩賞析,不管你懂不懂,甚至連看也不看你一眼,只管自個兒搖頭晃腦,高聲吟哦,還要不斷地贊嘆“神來之筆,弦外之音”!四姥爺常說,我國是一個美麗的詩的國度,古典詩詞是民族精神鑄成的民族瑰寶。在浩浩湯湯的中華文明歷史長河中,無數仁人志士、文人墨客為我們留下了難以計數的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這一篇篇經典絕妙的詩文佳作無不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一首好詩本身就是一曲美妙的音樂,一幅優美的圖畫,只有通過讀,才能充分感受詩的語言美,形象美,意境美,只有通過讀,才能把躺在紙上的死的文字變成心中活的語言。
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往事歷歷。四姥爺教我學古詩,讓我朝吟暮賞,日熏月陶,怡然自得。我本想擁有一縷春風,卻得到了一個春天。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當上了老師,四姥爺的教澤在我身上綿延下來。我教古詩喜歡引導學生讀、誦、吟,讓古詩那鏗鏘裂帛的節奏,匯聚成一種使人流連忘返的旋律,從而激發學生對詩的通靈感悟。每當我踏著鈴聲,步入教室,看見孩子們在入情入境地背誦古詩,真讓人愜意。那美妙的童音如云雀竄天,溪泉撞石,像一股清風,一下子拂開了我的心扉。這云蒸霞蔚、氣象萬千的課堂景象,怎能不讓人贊嘆。
尤其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前幾天,我到一所書卷飄香、文氣淳厚的學校聽課,順道查個資料。問學生誰帶古詩書了,教室里頓時如雨后春筍般冒出40多本書來,林林總總,這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古詩誦讀得到如此重視,令人振奮。
中國語文獨立設科已經百余年了,百余年來,跌跌撞撞,屢受指斥,論辯不斷,究其歸因就是悖逆傳統,舍本逐末。如今,從品民族情韻、誦古典詩詞的國學熱中,我看到了母語教育的希望。時間的跨度顯示了歷史的厚重,空間的遠度昭示了世間的廣袤,這才是教育本應的真義。
四姥爺無疾而終。他一輩子沒害過病,生活有規律。那天,他還高高興興和一家人共進午餐,然后獨自回房休息。直至到了點還沒起床,媳婦進房探望,他已經一暝不醒,時年百歲。
那些伴我走過童年和少年的課本,早已去如春夢了無痕,一本也沒有了,但是四姥爺的詩教卻像一盞燈,一直照在我的心里,從來不曾熄滅過。如今,我也滿頭白發,還在昏燈之下,追憶著,沉思著,有如山谷中的泉水,這情感是永遠流不盡的。
人生在世,得四姥爺如此,夫復何求!
責任編輯趙靄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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