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在廣州和花都打工的親戚來訪。他們與我的出身一樣,來自貧窮落后的小山村。不同的只是他們都沒像我那樣上過大學,兩位只混到小學畢業,一位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去讀了個三不管的所謂衛校,混了個中專文憑。他們客氣地來訪,我客氣地接待。
我們談到了收入。收入,在這樣的時代,是一個人挺直腰桿站立還是卑躬屈膝趴下的重要因素。我小心翼翼地問其中說話底氣足點的那位小青年,每月有沒有3000元,他輕描淡寫地說,不止。這時,他哥哥插話,他弟弟一兩個月的收入超過他一年的工資。言談中知道,這位哥哥混得也不賴。看來,我小覷了我的這幫窮親戚了。房子,車子,股票,投資,我們都談,侃侃而談,他們的見識也確實讓人不可小覷。他們做的是合資公司技術工的活,他們也有住房、養老、醫療等補貼,數目在我看來也不少。當然,這其中是不是也有很多艱難困苦,不得而知。其中,年齡最小,學歷最高的那位,去年才出道,做了某個牌子的瓜子推銷員。我想,他應該還在學手階段,就也問,你有3000一個月嗎?他也是輕描淡寫地說,不止。
我為這些所謂的窮朋友高興,也深切地感受到時代在進步,盡管這種進步是以整個社會對讀書成才傳統路徑的質疑為代價。慢慢地,大家將不會集體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削尖腦袋去鉆象牙塔,不會不顧死活地去擠高考獨木橋;大家主動或被動地,不得不相信行行出狀元或人生都不容易;大家不再單純地相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的萬古箴言;大家會相信,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如此將倒逼全社會教育觀念的不斷更新,從而積極影響體制層面的教育改革。
對許多人來說,書中已經沒有黃金屋。只要努力,人生并非只有讀書成才一條路。有位美國學者叫約翰·泰勒·蓋托的寫了一本書,書名《上學真的有用嗎?》,表述翔實,觀點鮮明,于我心有戚戚焉。我想,這個問題也該輪到我們國人認真思考了。2011年春天,一則新聞因循慣例地引起不小震動:北京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的33歲女子蘇黎杰,在家鄉河南南陽當起了油漆工。據報道:從北大畢業漂在京后,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的蘇黎杰在學校里教過書,也在公司里任過職,沒有穩定牢靠的工作,曾一度努力地想融入首都的生活,但總感覺工作和生活狀態不理想,甚至有置身繁華都市之外的落寞感。她因此毅然放棄大城市的工作,回到了家鄉。研究生當 油漆工 的類似新聞,其實早已不新鮮。前些年已有北大才子賣豬肉、清華才子賣糖葫蘆的案例。不管高學歷者當油漆工還是賣豬肉、賣糖葫蘆,繼續糾纏于是否人才浪費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多大實質意義。網絡上近來持續熱議大學生找工不如農民工,很多人在思考大學生要不要和能不能去搶農民工的飯碗。這樣的討論有人歡喜有人憂,我不喜也不憂,只認為時代進步了,但還沒有進步到不以文憑論英雄、不以職業論成敗的層次,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遺憾。只有對此不大驚小怪而習以為常才能讓知識回歸知識的本位,讓人回歸人的本位。
這些問題已經引起更多關注與,時代思考,都進入2011年春天的“兩會”話語了。全國政協委員王平提出:不要鼓勵農村孩子上大學,說是農村孩子讀了大學,就回不去家鄉,同時上大學費用高,畢業后可能找不著工作,蝸居在城市也無法傳承農村文化。此論一出,磚頭亂飛。我自認為能理解王委員的苦心與善意,也明白其思維路徑,無非讀書無用論的翻版。從投入產出角度看,也許讀書真不是個合算的買賣了。能合算嗎?教育產業化,學生在校都是唐僧肉,學生畢業就成大白菜。
心態決定姿態,姿態影響生態。教育,是一個時代的生態。我總在想,讀書為什么要有用?讀書無用論的喧囂外我們為什么沒有讀書快樂論的喧囂?我相信,一個健康社會,是不應該過度強調讀書是否有用的問題的,我們應該關注的是學生讀書是否快樂,是否有成就感。成才不是成人,成績不是成器,成功不是成就。當讀大學不再是謀生手段,而只是一種有追求的生活方式,我們的社會才會有真正的素質教育,我們的教育才不會總被社會綁架,被“不明真相的群眾”唾棄。
上學應該是每個人人生起步的一個必經階段,是自然人成長為社會人都應該擁有的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因此,我認為“上學真的有用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而明確的,我們之所以還要嚴肅地思考它,是想尋找普世價值上的讓上學真正有意義的最佳途徑。我期盼有一天再也沒有學生厭學、恐學,再也沒有因上學而變傻、因上學而人性扭曲的現象不斷刺激著我們脆弱的神經。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液趕科場”(吳敬梓語)。多元時代,大家有多元選擇,這是好事,這樣的社會才有生機活力,人們才能追尋到各自的幸福。君子不言利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是一個欲望合理化的時代。費爾巴哈說:“人就是他所吃的東西。”強調的正是物質世界對人的修改與約束。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不當是教育之義,頭懸梁、錐刺股不當是求學的不二法門。然而,本人依然深信: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無用才是境界。美是有用的嗎?愛是有用的嗎?我理解的教育的終極意義是完善各自對自我的認識與期許,教育改革的重點當是教育倫理,護持個體在整體和諧前提下的對人生美好的企劃與理解,而這些都不是以有用為旨歸的。
到普通中小學去看看我們的學校在做什么吧。小學整體尚好,伴隨成長、養成教育的理念已然成為常識,不可理喻的是,升學壓力和統測排名等教育痼疾這幾年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日甚一日,在小學也表現強烈;初級中學則已經硝煙彌漫,一切教學行為似乎都是為了升學考的那一組數字;高中教育,早已淪陷。“不明真相的群眾”可能覺得這是危言聳聽,我也希望如此,也不排除一些名校、某些不被關注的學校和“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校”的特例,而普遍的真實情況往往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學校日常管理,似乎只要政治正確其他的就無關宏旨了。個中情形,作為體制中的一員,只能欲說還休。
教育問題,大家說了多年,而且似乎每個人都明白癥結所在,自上而下的改革也聲勢浩大,結果如何大家也都一目了然。之所以如此,除了教育問題牽連甚廣影響甚巨,我想,還有就是我們的傳統文化慣性的裹挾。在我們的傳統里,教育的精神地位可謂高高在上,僅次于天地君親,幾乎都封神了,結果是教育被封閉被綁架。加之實用主義的功利文化年深日久的浸潤,使得教育的一切問題早已不再是教育本身的問題,而成了所有的問題的集中反映。從某個意義上說,教育成了集大成者——集所有問題之大成者。
“錢學森之問”的答案在哪,我相信大家其實了然于胸。簡言之,我覺得問題在我們的教育倫理。學校其實只是一種社會組織,為什么學校卻成了正義的化身?大清頌天賦皇權,民國講三民主義,“文革”時造反有理:回頭看百年,我們的教育有多少普世價值留存于心?我做學生的時代穿牛仔褲被看作耍流氓,牛仔褲成了大路貨的時下,學校都強制推銷校服了,不穿校服就不準進校門,女生也不準留長發。這個理大家都知道講不通,但學校硬是講通了。如此專政下的正處于性格生成期的孩子能長成怎樣的參天大樹呢?今日之學校更像一種政治組織和經濟組織,或者說是依當時的政治組織和經濟組織來設計與管理的派出組織。在這樣的組織中,學生只是一個數學單位,這個單位的意義是一組數字,學生作為人的權利單位被反復修改甚至消解。
在學校,我們學到了規則,也學會了服從,有時甚至是盲從。服從也是需要學習的一種能力,但是一個社會如果都只會服從,那誰來帶領?不用擔心,會有很多人樂意擔當。需要警惕的是,這個領導者如果也只是一個明白規則與學會服從的人,那么他能帶領我們走向哪里?
今日之中國正在走向深層次的改革開放,而今日之中國很多地方的教育卻在不斷向圍墻內退縮,還美其名曰“封閉式管理”。我真為如此封閉式管理著的孩子悲哀。前些年,還有看得到的前程引誘,學校教育的問題還被層層覆蓋著。現在,書中已經沒有黃金屋的現實被大家慢慢洞穿,換個視角看,這也許是好事。書中沒有了黃金屋后,我們為什么而讀書呢?上學真的有用嗎?如果有用,在哪里?這兩個問題將會被反復問及并引發廣泛思考,也許國人從此將開辟出更多的成長路徑,走出更廣闊的人生?我期待著,我們都期待著。
( 作者單位:廣東三水市教育局)
責任編輯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