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會把五四運動和“德先生”與“賽先生”聯系起來。《苦澀的革命》(A Bitter Revolution)里面是這樣描述90年前那天的情形的:大約3000個學生在天安門會合,聆聽了抗議巴黎和會的演說。下午兩點學生們聽完了演說,舉著標語向使館區行進。當氣氛變得更熱烈時,他們向曹汝霖家走去。開始時隊伍秩序井然,到曹家之后,示威者開始叫罵賣國賊,有人把標語扔到房頂,有人開始砸窗戶。當人們沖進曹家,曹汝霖喬裝成警察從后墻逃跑。在曹家做客的駐日公使章宗祥跑得不夠快,被憤怒的人群抓獲。人們誤以為他是曹汝霖,拆下鐵床腿痛打,直到他渾身布滿魚鱗一樣的傷痕,大家都認為他被打死了。曹家的一切都被砸爛,女眷的香水也被砸碎,空氣中到處是香水的味道。
該描述說明,在1919年的5月4日那天發生的事情,是一群憤怒青年出于愛國義憤而舉行的示威游行,其中還有暴力襲擊。如果說它代表了一個傳統,那就是愛國主義傳統,和“德先生”、“賽先生”似乎沒多大關系——很難想象當時憤青們是出于對民主或者科學的熱愛而拆下那張鐵床的腿。
愛國主義雖是一種美德,卻未必有什么新意,也未必體現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精神。從屈原到岳飛,從文天祥到袁崇煥,可以說都是愛國主義的先驅。正如從屈原到袁崇煥的愛國主義沒能把中國推向民主和科學,五四青年的愛國主義同樣未必將中國向那個方向引領。
當然,這場短短幾個小時的抗議活動后來被稱為運動,再后來被說成“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搖籃,再后來成為民主與科學的標志,最后成了一個90年后人們還在熱情慶祝的節日,不是沒有原因的:在時間上,它發生在一個叫新文化運動的內部。人們需要對這個時間邊界模糊、內容復雜多元、人物譜系分散的新文化運動確定一個標志性事件,于是指認了五四運動。
但時間上的契合卻未必說明精神上的嫡親關系。如果說五四運動本質上體現的是愛國主義傳統精神,新文化運動的初衷卻更接近真正的現代精神——從陳獨秀到胡適,從魯迅到丁玲,不管最后他們的政治立場如何分道揚鑣,在新文化運動中,至少在其早期,他們有一個共同點:要求重估一切價值。
重估并不一定意味著否定,重估意味著審視和追問,意味著從傳統、從權威、從成見、從經典、從集體、從他人那里收復自己的頭腦,對每一個塞給自己的信條問“為什么”。正是所有這些人當時所問的“為什么”,讓20世紀初的中國成為一個向各種可能性開放的中國。回顧當時的中國,無政府主義、馬克思主義、復古主義、自由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可以說百家爭鳴。
五四運動所體現的精神在整個20世紀延綿不絕。
在五四運動模式的各要素中,“青春”大約是最核心的要素,因為激情、集體性、破壞力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都是“青春”的內在品質——青年充滿激情、熱愛抱團,而破壞則往往是證明力量最有效率的方式。“青春”無論作為一個象征符號,還是作為一種實際政治力量,對于塑造中國20世紀的作用影響巨大:一般來說青年倒向了哪邊,歷史就向哪個方向前進。但是真正仔細想來,大約也正是因為青春所包含的那些內在品質,使得它始終無法引領中國走向真正的“德先生”和“賽先生”,因為相對于激情,“德先生”和“賽先生”更需要的是理性;相對于集體狂歡,“德先生”和“賽先生”更需要的是個體覺醒,是法治精神。
今天回頭再去看五四運動,它更像是啟蒙浪潮結束的開始,而不是開始的結束。愛國主義傳統當然要紀念,但僅有愛國主義是不夠的。現在我們紀念那一天的最好方式可能恰恰是超越那一天。穿越1919年,回到1915年,那一年,一個叫陳獨秀的人創辦了一本雜志叫《新青年》,一個叫胡適的人坐在哥倫比亞大學的課堂上聽杜威講課,一個叫周樹人的教育部公務員閑來無事正研究佛經,一個叫丁玲的小女孩還在念書識字,而那個叫毛澤東的湖南青年剛剛考上師范學院。那時候他們當然不知道未來會有怎樣的刀光劍影。他們讀書、思考,心懷虔誠,向未來敞開。我們多么希望他們將要面對的腥風血雨可以被抹去,多么希望歷史重新交給他們一張白紙,讓他們從頭再來。
編輯提點
我們總說繼承“五四”,其實關鍵是繼承五四精神,而不是繼承1919年5月4日那一天的情緒和處理問題的模式。從這個意義上說,要繼承五四精神,就要超越1919年5月4日那一天,回到五四運動的源頭,回到德先生與賽先生叩響眾多先賢靈魂之門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