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鳥與紅豆

一 被流言包圍的紅豆

我認識紅豆的時候，她早就被流言覆蓋了。食堂、教室、走廊……無論我走到哪兒都能聽到關(guān)于她的議論。

“聽說前幾天又有混混兒來找她了。”“真的嗎？不會吧。”“是的，我還看見了，真的。”我走上去對她們說：“吶，紅豆來了，去問她吧。”她們看了我一眼，三五成群地分開，臉上滿是鄙夷。一些嘀咕聲消散在風(fēng)中，“哼，一丘之貉。”

紅豆走上來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事，走吧。”

二 知更鳥與紅豆

北城是一座干濕分明的城市。6月的時候，夏天到來了，熱辣辣的陽光像無處不在的針筒，讓身體有種脫水的感覺，好像連風(fēng)都帶著火。然后季風(fēng)來臨，大雨襲卷這個城市，夏天連著秋天嘩啦啦地過渡到冬天。這些都是紅豆告訴我的，在我們成為同桌之后。

在老師說出“誰愿意和新同學(xué)同桌”兩分鐘后，仍沒人回應(yīng)。老師在旁邊不知所措。講臺下的人都看著我，不漂亮的衣服，不漂亮的發(fā)型，臉上還有疤。我永遠記得這比兩個世紀還要漫長的兩分鐘，我像小丑一樣被看著。然后紅豆站起來，她說：“老師，讓新同學(xué)坐我旁邊吧。”我一步步向她走去，臺下掌聲雷動。我忽然響起一句話——所有給予小丑的掌聲都是同情。

我看著紅豆，覺得她真的像紅豆一樣漂亮。她扎著馬尾，露出光潔的頸脖，皮膚白白的，鼻梁不是很挺，卻很好看。淺淺的日光打在劉海上，微微發(fā)亮，溫軟如玉。真像一顆剛剛采下的紅豆。

紅豆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我趕緊低頭，甚至來不及說出“謝謝”。我害怕她看見我眼中閃爍的淚光。

三 歲月流年只是青春澀

紅豆說完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沉浸在回憶里，她推了我一下，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紅豆把筆扔在桌上說：“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地方。我討厭這里的天氣和這些流言飛語。你呢？”她又問我，我沒有回答。

北城不是很大，卻很長，從地圖上看就像一條蛇。這條隱藏在草叢里的蛇，吐著鮮紅的信子，歡快地躺在錯綜復(fù)雜的公路干道之間。可我想留在這里，因為我是知更鳥，是爸媽不惜背井離鄉(xiāng)的知更鳥。（注：知更鳥：當(dāng)?shù)乇扔鳛榱松嫦聒B一樣遷徙到外地工作的人，多指農(nóng)民工子女。）

我甚至開始迷戀它。高樓大廈是它繁華的外衣，轟隆隆的機器聲是它的心跳，川流不息的車流是它流動的血液，奔騰不息的大河是它跳動的脈搏。

紅豆了解知更鳥的無奈，可我的哀鳴聲，她一定聽不見。

四 誰曾驚擾我的時光

越和紅豆在一起，我就越無法理解那些流言。紅豆是一個漂亮的女生，有點沉默，卻并不冷漠。

我問過一次關(guān)于流言的事，紅豆說：“可能吧，無風(fēng)不起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點了點頭，又說：“那你有事一定要告訴我。”“好啊，那你有事也一定告訴我。”她停下腳步，有點兒玩笑，又有點兒認真，眼中卻滿是警戒，那眼神像是一支犀利的箭。

我沒有回答，任由她遠走。我還沒有告訴紅豆，我是一只知更鳥。

紅豆從畫室出來的時候，我再次和那幾個背后傳言的女生起了爭執(zhí)。紅豆看著我說：“蘇曉，我不是說過了嗎？這件事不用你管，下次不要和這種無聊的人說廢話。”她帶著我，徑直繞過那幾個女生。

“喂。”她們中的一個女孩兒叫停了紅豆，猛地甩出一巴掌。可那一巴掌還沒落下，就被紅豆抓住了手。但她揚起另一只手，“啪”地又朝紅豆打去。我愣住了，下一秒，她們居然廝打了起來。

我拉出紅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jīng)狼狽不堪了。事情很快被學(xué)校知道了，紅豆也因此失去了參加繪畫比賽的資格。我試著安慰她，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那幅被撕毀的畫像被折斷翅膀的蝴蝶在我眼前滑落。那些干凈簡潔的線條被淚水模糊，暈開一圈圈的悲傷。

五 沉默是鋒利的匕首

我也有我的懲罰。

我的爸媽被叫來，他們風(fēng)塵仆仆，像大街上任何一個為了生存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人。他們語氣卑弱地求老師，幾乎要哭出來，我也幾乎要哭出來。

我忽然無比憎恨這座城市，它高高的樓房將人的自尊踩碎。可我是知更鳥，我沒有資格憎恨，我是乞求這座城市收留的知更鳥。我的翅膀不能飛。我只能用沉默去掩飾我的懦弱。

六 曾有舊時光給我們幸福

我的處分在一周之后執(zhí)行。

我狠不下心不和紅豆來往。從她站起來成為我同桌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決定為她付出一切。

但我開始沉默。一道鴻溝橫亙在我們之間，我看不見它，但我知道，它正在慢慢張裂。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東西在慢慢下沉，慢慢僵死定格成化石。

紅豆問我：“蘇曉，你怎么了？”我淡淡地轉(zhuǎn)過頭，不想說話。紅豆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涌出來。我想伸出手擦去她的淚，可手卻不聽指揮地狠狠推開她。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這是怎樣一回事，一個身影就沖上來了。他拉起紅豆的手，惡狠狠地沖我咆哮：“你干嗎！”他的手馬上向我打來，我緊緊地閉上眼。

可手掌終究沒有落下，我睜開眼，是紅豆拉著他的手。

夕陽往下滑落，暮靄沉沉，暮色四合。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呢喃著：“紅豆，對不起，可錢不是我偷的，真的不是我偷的……”

我蹲下去，用手抱住膝蓋，眼淚恍恍惚惚地往下掉。

七 你是我心上的刺青

紅豆沒有再出現(xiàn)，我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只是當(dāng)初覆蓋在紅豆身上的流言繞到了我身上。走廊、教室、食堂，無論走到哪兒都有我的議論。

“就是她，就是她，偷了美術(shù)老師的錢。”“偷了還不承認，幸好有人指證。”“真看不出來，平時裝得挺像。”“聽說指證她的人還是好朋友呢。”流言傳來傳去，在無數(shù)唇齒間纏繞，衍變，然后又滋生出新的流言，繼續(xù)流傳。

我站在公告欄前，上面的紙張已經(jīng)有點陳舊了。但仍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寫著：學(xué)生蘇曉，偷竊老師財物……給予退學(xué)處分，特此公布。下午的陽光流連在鐵桿上，亮得刺疼人眼。

我想，在走之前應(yīng)該去找下紅豆。

我費了好長時間才找到紅豆家。敲門，沒人。再敲，終于有腳步聲漸漸靠近了。一開門就是鋪天蓋地的罵：“死丫頭，不是要帶你弟弟滾嗎，怎么又回來了，滾啊！”我愣住了，開門的人也愣住了。然后她問我干什么，我才說完找紅豆，門就“砰”地被關(guān)上了。

我只能回去。當(dāng)我走到一條小巷的時候，忽然覺得頭上一陣疼痛，然后疼痛就迅速擴散到全身的各個角落……

八 誰是誰的紅豆

醒來是在醫(yī)院了，一睜眼就看到了正在哭泣的紅豆。她握著我的手說：“蘇曉，對不起。”怎么回事？我為什么會躺在這里，我想開口問，可喉嚨卻像被火燒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然后門被推開，媽媽怒氣沖沖地奔過去，一把拉開紅豆的手，把她推出去。媽媽給我倒了一杯水，我喝下去，感到喉嚨不再那么難受了，忙問這是怎么回事。

“虧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早叫你不要和她來往了，偏不信，不僅賴你偷錢還讓她弟弟打你。”

“媽！”我打斷她。

“是她自己承認的，不是我亂說的。都到了這時候還護著她！”

我放下水杯，不顧媽媽的氣急敗壞。紅豆被趕走，不會出什么事吧。我抓起外衣想起來，手伸進衣袋，摸到一張紙。

我的頭只是被磕了一下，傷并不是很嚴重，在醫(yī)院待了一天就回去了。我去了一趟學(xué)校，公告欄里關(guān)于我的布告仍在，只不過旁邊多了一張取消退學(xué)處分的布告。

我輕笑。它曾經(jīng)孤零零地在這兒，被人奚落，嘲笑，而現(xiàn)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媽媽在醫(yī)院里說的話——學(xué)校那邊說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影響不好，所以不公布了，但會取消退學(xué)的處分。學(xué)校道了歉也給了賠償，所以你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繼續(xù)學(xué)習(xí)……

道歉？賠償？什么都可以賠嗎？可以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嗎？就因為我是知更鳥所以我要卑微地活著嗎？當(dāng)一切揭曉后，真相卻又如此傷人，這個世界叫我情何以堪？

九 留不住的是指縫間的風(fēng)

我把紙拿出來，是一封信，紅豆給我的信。打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親愛的蘇曉：

我實在沒有勇氣和你親口說這些話，我想你已被我傷得千瘡百孔了……開始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是誰偷的錢，可我知道，如果被傳是我的話，那肯定又無法參加比賽了，所以我暗示是你。我原以為你會否認，一調(diào)查就沒事了。可你為了我，居然默認了。我好自私，居然想要犧牲別人來保全自己，可我沒想到處分會這么重，竟然要你退學(xué)。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我那混混兒弟弟來找我，是他拿了錢。我去學(xué)校那里承認過錯，請求他們?nèi)∠愕奶幏帧叶鄾]用，既沒能保住參賽資格，又讓你受傷害。更讓我想不到的是，我弟弟誤以為你是和我起爭執(zhí)的人，所以找人打了你……我的父母離了婚，后媽不喜歡我們姐弟，經(jīng)常責(zé)罵我們，弟弟受不了，就離開家成了小混混兒。但他疼我這個姐，見不得我受人欺負，所以……請你原諒他，如果他知道你對我這么好，他一定會像愛我一樣愛你的……請你保重……我要和弟弟去找媽媽……

紅豆

我泣不成聲，想起紅豆說過要和我走到年華盡頭，共看人生沉浮……誰用一場離別，帶走一座城市的思念。

十傷城

我離開北城的時候，正是冬天。那個晚上，北城奇跡般地下了雪。

爸媽起初不肯讓我轉(zhuǎn)學(xué)，鬧了一陣，最終同意了。他們嘴上說不管我，可還是幫我找了一所學(xué)校。

下雪的夜，讓他們看起來又蒼老了幾分。我看著這座城市，迷蒙的燈光若隱若現(xiàn)，像發(fā)光的紅豆。雪花飄灑在半空，好像永遠落不完。白色讓這個城市失眠，變成埋藏記憶的傷城。可我知道一切都會好的，包括我親愛的朋友紅豆，都會好的。

537400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北流市第九中學(xué)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