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林茂
(浙江大學 歷史系,浙江 杭州 310028)
歷史研究辛亥革命在浙江
紛亂、紛爭中的集權趨勢
——辛亥革命的必然結局
汪林茂
(浙江大學 歷史系,浙江 杭州 310028)
辛亥年,浙江迅速取得了光復的勝利,隨即又陷入社會紛亂和政治紛爭之中——仍然貧窮、破敗的農村成為社會紛亂的源頭;新政權內部權利紛爭不斷。但亂極而治是規律,重建秩序和權威是必須。只是在20世紀初的浙江土地上,重建秩序與規范的社會要求,并沒有導向民主政治的法制建設、法治運作,而是舊式的集權、強權和武力,并回復專制。浙江光復的這一結局,也是整個辛亥革命最后趨向的縮影。
紛亂;紛爭;集權;辛亥革命
辛亥時期的革命黨人遵循民主主義理念,按照共和國政治方案,完成了推翻清朝統治的革命。他們對這場革命的進程,做了還算成功的設計;但在革命后建立新制度、新秩序的努力卻失敗了。其主要原因在于,推翻舊王朝的革命,可以用“救國”、“排滿”、“民族主義大復仇”等口號進行社會動員,依靠全國民眾急切的救國期盼和社會激情,以及革命黨人的勇氣和堅忍不拔的決心,取得“光復”、“反正”的勝利;但等到完成了“破壞”、進入新制度和新秩序建設階段時,這一切都失去了效用。要在短暫的時間里、在貧瘠的社會土壤上建立起行之有效的民主共和新制度、新秩序,這是理論貧困、“體質”孱弱的革命黨人所無法完成的,其結果,只能是前進兩步、后退一步。
本文以辛亥光復后的浙江作為分析的個案。
20世紀初的革命潮流急速奔騰,短短幾個月便取得了全國“光復”的勝利。但在清政府被推翻后,原先步步高漲的、主要發自城鎮的社會潮流便止步、退潮了,于是傳統權威隨著清王朝的垮臺而迅速崩塌,但新的權威卻沒有因共和政府的產生而樹立;能管束農村社會的舊秩序被打破,可以起規范作用的新秩序卻建立不起來,政治呈現權威真空,社會陷入失序狀態。
所以,當城鎮的市民們歡慶光復時,基本衣食問題仍沒有得到解決的農村,卻陷入混亂和動蕩之中,并成為整個社會動蕩和混亂的源頭。在當時的報刊上,滿是盜賊、土匪燒殺劫掠,受災、失業貧民滋事,軍隊嘩變,商民吁懇政府緝盜剿匪之類的報導。各地“匪警”連連,許多地方“一日數驚”、“一夕數劫”。僅1911年12月23日《申報》報道的湖州劫案就有:洛舍某當鋪被搶掠一空,荻港店鋪被搶掠數家,袁家匯沿街店鋪被搶劫二三十家,“其余各村受害者指不勝屈。如此荊天棘地,湖民如何安枕?”[1]土匪活動非常猖獗,經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搶劫。如在湖州的泗安鎮,舊歷十二月十一日“大幫梟匪六七百人,攜帶快槍,排隊入市,挨戶搜劫,計商店、富戶被難者三十四家,銀洋貨物裝載十余船,臨行復擄炮船一艘,鳴炮揚帆而去”。[2]省城杭州也不能免禍,四郊遍布土匪,“各樹一幟”,有“大刀會”、“小刀會”、“合命黨”等名目,“勢極蔓延”。舊歷十一月十二日,土匪五六百人竄入市郊留下鎮,“排隊入鎮,先圍民團,勒繳槍械子彈……又乘隙分黨百余人,圍劫保豐典當,銀洋首飾,搜刮一空”。[3]在“兵匪滋擾”下,省城中“不但殷富居民紛紛遷避,即資本稍裕之商號,密謀運藏,十室九空。致兼旬以來,中小同行在城內者連日倒閉,計有二十八九家之多”。[4]
在當時各地連連發生的“匪警”中,有些是幫會勢力乘政權更迭混亂之機盜搶鬧事,但更多、更普遍的則是各地農村衣食無著、面臨絕境的農民們爭取生存權的行為。晚清時代的浙江農村,已是經濟破敗,農民極度貧困,各地“饑荒之慘,目不忍睹”。[5]浙江在政治上雖然經歷了一場革命,但革命勝利以后,農村及農民問題仍然沒有得到新政權的高度重視——革命的結果,只是滿足了城鎮市民們粗略、膚淺的改變政治秩序的要求,而對于革命前就已非常嚴重而突出的、農民們強烈要求改變的土地問題、地主剝削過重的問題、最基本的衣食溫飽問題等,不僅完全沒有解決,甚至可以說基本沒有觸及。因此,革命后的浙江農村社會問題依然如故,甚至還要遭受新官僚的舊苛政,農民依然極度貧窮。在素來富庶的紹興地區,革命勝利之后竟然發生了這樣的慘劇:余姚北鄉的一戶方姓農戶,因糧食全無,全家六口只能以出門乞討度日。但在當時普遍貧窮的情況下,乞討也常常是一無所獲。絕望之下,全家六口一起服菜蟲藥自殺,“死事之慘,聞者淚下”。[5]
既然革命沒有給農村帶來什么變化,革命后建立的新政權也不愿意觸動原有的農村社會秩序,于是農民們本來對舊政權的不滿和憤恨自然隨著政權的更迭而轉移到新政權身上,甚至打出了“為滿奴復仇”的旗號。[6]這個看似荒唐的旗號下是農民們合理而必然的訴求:新政權不僅無力改變舊秩序,甚至也缺乏足夠的權威和力量來維持舊秩序,導致各種合理不合理的反抗借此權威真空之機同時爆發,糾集一處,形成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如石門縣的農民因水災歉收要求田主減收田租,田主依然勒收全額,憤怒的農民聚眾抗租。縣民事長率兵警前往鎮壓,農民們立即鳴鑼聚集千余人,圍攻兵警,傷斃兵警多名。抗租者被驅散后,復聚眾毆傷田主,焚拆田主房屋,且揚言:將“打毀各大戶,乘勢攻城”,“不殺盡業主不休”。[7]杭州近郊農民“因連年奇荒,集眾會議,要求田主暫緩舊欠”。田主不允,仍上門勒逼,農民們“鳴鑼聚眾二千余人,聯合十七村,驅逐收租代表”。縣府聞警派兵鎮壓,“愈激眾怒,四出鳴鑼抵抗,勢將不可收拾”。[8-9]宣平縣的新民事長到任后,經常借煙賭誣詐商民,并動輒笞責重罰,甚至槍擊百姓,激起鄉民憤怒,自行組織“農民會”(或稱“鋤頭會”),涌入縣城抗議。[10]農民們以自己的方式,表達了對這次革命及其結局的不滿和反抗。
而且,各地的“匪亂”與“民變”混合交雜,互為支持。一些較客觀的新聞報道也反映了這樣的事實:土匪勢力在各地“樹旗設寨”、“樹旗招兵”,“災民流氓亦聞風響應”,“災民一倡百和”,“附者如蟻,不數日已滿二千人”,“饑民困苦流離,難免不流而為匪”*《浙軍痛剿土匪》,《申報》1912年1月7日;《杭州近事紀聞》,《申報》1911年12月31日;《悲觀之浙江》,《申報》1912年1月3日;《浙省軍事述要》,《申報》1912年4月27日;《浙江剿匪記》,《申報》1912年4月26日,等。等等。“匪亂”夾雜“民變”、利用“民變”,“民變”又成為“匪亂”的土壤甚至同道。紹屬新、嵊二縣發生的“匪亂”可為實例:紹屬新、嵊二縣自省城光復后,“土匪躍躍欲試”。同時,由于災歉嚴重,這一帶饑民遍地。于是土匪勢力乘機“密謀鼓煽,災民、地痞從而響應”,“饑民投入者月給餉銀十元,聲勢日橫,眾已近萬”。[11]土匪們在這個時期找到了生存空間,也在這些面臨絕境、呼天不應的災民、饑民中找到了支持力量;爭取生存權的農民們則把響應土匪的“煽惑”當作發泄憤怒的途徑、死中求生的希望。否則,我們無法解釋報刊經常報道的一些鄉村竟“無人非匪”[12],以及數日期間匪首在一縣或數鄉之地就“嘯聚”、“糾集”、“聚眾”、“勾結”、“糾眾”至數千甚至數萬人之多的現象。
來自農村的趨于激化的社會矛盾,其影響決不會限于農村。近代浙江并沒有成長為工商社會,新生政權不可能得到城鎮市民勢力的強有力支持,政權的穩固仍然要建立在農村穩定的基礎上。財政問題就是其中的一個突出表現。浙江光復后,千瘡百孔的農村、極度貧窮的農民不可能為軍政府提供所需的財政支持,并不發達的城鎮工商業也不可能提供充裕的稅源,使軍政府一直不能擺脫入不敷出的財政危機,“來源竭涸,籌濟為艱”。[13]據軍政府財政司1912年4月提出的年度財政預算報告,是年財政支出預計需2000余萬,而財政收入只有1000余萬,不敷之數達1000余萬。[14]因此當時軍隊常常欠餉。不能及時領到軍餉的士兵便四出搶劫擄掠,或搶劫錢莊、當鋪和商店,或“各持破棉被及破棉襖等入典上框,強當破被破襖”,爭質二元、五元以至十元,“紛紛而來者,數達百余”。“強索巨款,一言不合,開槍揮刀”。[15-16]“擄掠騷擾,指不勝屈。甚且有結隊抄搶,白日搬擄者”,有“分贓不勻,自行械斗者”,有為搶劫而劃分地界者,[4]等等。城鎮工商業因此大受打擊。例如杭州城內,僅1911年12月,典當、錢莊就幾度罷市,“商店搬家逃避者亦絡繹于道”。店鋪停閉風潮一直蔓延到浙路沿線以及鄰近杭州的蕭山、富陽等縣的各鄉鎮。[8,17]
光復后的浙江,緊隨著勝利歡騰之后是越來越明顯的亂象。這種亂象不僅表現為社會失序和政治運作失范,也表現為新政權內部的權利紛爭。
當革命還在發動階段時,革命者想得更多的是如何盡快取得勝利,爭取國家的獨立、富強,促進社會現代化發展,而不是為了實現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但是,當革命勝利后,革命黨人就失卻了對偉大目標的追求,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革命似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接下來唯一需要考慮的是權利如何分配,唯一需要追求的只有實際利益。于是革命的目標發生了扭曲,權力、利益的再分配成為事關個人、黨派、各利益集團的頭等大事。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是,在發動光復省城之役的前夕,當開會討論由誰擔任光復之役的總指揮以及湯壽潛到任前的臨時都督時,與會者都借詞推托(或曰“謙讓不遑”),當時只是個隊官的童保暄目睹這一“緊急情況”,遂“見義勇為”,認為此事“不容推讓”,在與會者的一致推舉下,承諾擔任臨時都督,“負責擔起指揮重任”。[18](P.171)光復勝利后,盡管童保暄擔任臨時都督只有數日便自動卸任,但首義都督的榮耀又讓一些人妒忌得“心大不平”,“面童則罵,童無如何也”。直至數十年后,這些妒忌者仍指責童保暄“心熏利祿”,是“奪功”。[19](P.114)[20](P.164)因此,在光復實現后,隨著革命的參加者、擁護者甚至投機者加入到搶奪權利蛋糕的行列,紛爭便在各級政權內部、在各個黨派或利益集團之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當時權利紛爭在許多地方基層政權中都有發生,而最為激烈的是臺州與溫州兩個軍政分府。
臺州光復后,省軍政府任命姚桐豫為臺州軍政分府都督,同時任命王燮陽為司令官,分別掌管臺州的民事、軍事。兩人都是光復會員,權限本可以互不相擾,但姚、王到臺州后,即為權利劃分發生沖突,以至“水火日激”,“兩雄不并立”。姚桐豫把持了軍政分府,王燮陽則托名出巡,長期避居太平縣,遙相抗爭。結果在臺州形成兩派,展開了激烈的權利爭奪。后由于姚桐豫任用私人,獨斷獨行,甚至枉殺無辜,“臺人大憤,內訌愈烈,姚分府自知生命瀕危,乘隙宵遁”,逃至杭州。但內訌并沒有因此結束,逃至杭州的姚桐豫為保證對臺州軍政分府的控制,仍要保薦其黨羽繼任都督,其政敵則要公舉王燮陽出任都督,且倡言“反抗”,“倡議獨立”,“不受省垣節制”,所屬各縣也“相率效尤”。[3,21]全府各縣都被卷入到姚、王兩派的權力紛爭中。
溫州在光復前,學界即有陳(黻宸)、項(湘藻,瑞安籍著名士紳)兩派的對立和爭斗。光復后,兩派的爭斗延及政界,11月14日陳黻宸試圖組建軍政分府失敗,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項派士紳聯合梅占魁舊軍人勢力竭力反對。此后,陳、項兩派勢力都進入軍政分府,以致軍政分府內部也“兩派黨爭日劇,分據機關,各樹黨羽”,“黨派紛爭,不相統屬”。徐定超繼任都督后,其權力也被架空,作為都督的他不僅“不敢左右袒”,甚至“分府所發電報,亦須受其檢查,稍有建議,一律捺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以致各屬土匪乘機蜂起”。兩派的紛爭還延伸到縣級政權。例如瑞安縣的項派勢力擠走了省府委任的陳派的民事長王理孚后,力保前知縣符璋任民事長,陳派勢力則全力抵制,“群起攻訐,事事掣肘”。符璋無法行使民事長權力,多次電省請求辭職,最后竟至“突然帶印赴郡城,哀求更替”。[21-22]
當然,民國新政權內部的權利紛爭事件遠不只溫臺兩處,例如上虞縣光復后的“排鄉派”與“排城派”“互相擠排”[23]、江山縣的旅杭派與當地派關于民事長人選之爭[24]等等,不一而足。在1912年的報刊上,關于浙江各府、縣革命政權內部權利紛爭的“內訌”、“風潮”、“暗潮”、“沖突”之類報道頻頻出現,而且常常鬧到省里、鬧到中央、鬧至“大動干戈”。
紛亂、紛爭的局面必須結束。亂極而治是規律,社會失序之后要求恢復秩序、政治失范之后重建規范是必然的。而在當時的中國及浙江,普遍的是分散、落后的小農經濟,有悠久的人治傳統和以倫理為中心的宗法網絡,卻沒有契約文明和法治傳統,民主政治觀念淡薄,因此,建立秩序與規范并不意味著建立法治,而只能是集權政治秩序。
實際上,在恢復秩序、結束混亂和動蕩不安局勢的社會強烈要求之背景下,集權已成為當時的政治趨勢。省軍政府與基礎新政權的矛盾沖突就反映了這一趨勢。
在辛亥年的浙江各地光復熱潮中,各地的新派士紳憑借著自己在基層社會的根基,以及清末新政活動中培植起來的社會影響力,迅速在當地形成頗有實力的地方勢力,不僅主持了府和州縣的光復活動,也主持了地方新政權的選舉和組織工作。由此,各分府都督、縣民事長的當選者多為當地士紳,或原清朝府、州、縣官。這樣,在中央和省級政權還在擾攘紛爭、還來不及確立其權威和政治規范的過渡期里,這些士紳已直接或間接地控制了基層政權,并且形成了可以與省級政權相抗爭的強大地方勢力。但由此形成的地方分權局勢很不利于秩序的恢復和重建。至全國南北實現統一后,為了統一全省軍政,重建政治秩序,省軍政府決定縣級民事長由省政事部統一任命,各縣不得自行公舉。
然而,省軍政府的決定與他們自己提出的政治理論和目標是相矛盾的。因為反對專制集權、實行代表民權政治的地方自治是這次革命的一個重要政治目標。1912年2月,浙江省臨時議會先后通過了《浙江省縣自治章程議決案》《浙江省修訂縣自治章程議決案》等,規定城、鎮、鄉以及縣一級推行地方自治。地方勢力按照自己對地方自治制度、對革命運動中提出的“共和民權”口號的理解,主張縣民事長應該由地方人民自行選舉。于是,在民事長產生的問題上,省軍政府與地方勢力發生了沖突——省軍政府為了維護政令統一,重建政治秩序,堅持縣民事長由省政事部任命;而各地士紳為了維護地方利益(也包括自己的利益),以“共和公權”為口號,堅持縣民事長要由“縣民”推選。如景寧縣在11月底由省軍政府委派劉耀東為民事長,卻受到當地士紳的抵制。12月初,城鄉自治會開會,公舉當地士紳季汝賢為民事長,并致電省府,稱:城鄉自治會已公舉季汝賢為該縣民事長,并已就任視事,“秩序已整齊,省派民事長劉耀東全體誓不承認”。而省政事部仍堅持以委派的劉耀東為民事長,令該縣“毋庸公舉”。[25]湖州原由紳民公舉的民事長因“輿情不洽”而下臺后,省政事部曾委派錢恂繼任,但遭當地士紳的抵制而未能上任。接著,湖州士紳以“共和國家人民有選舉公權”為理由,自行召集特別大會,選舉士紳王樹柟為民事長。但省政事部“執定委任規則”,不予承認,又另派民事長李鵬前往湖州接任。湖州士紳們“大憤”并堅決抵制,公舉代表赴省城力爭。政事部沒有讓步,出示了都督湯壽潛此前在處理上虞縣關于民事長地方公舉與省府委任之爭時的批示:“查任官方法,均由委任,不必行公舉之法,致有參差之弊。”[26]在平湖縣,省政事部先后委派了三任民事長,都由于地方勢力的抵制而未能到任。1912年1月,省軍政府又任命屠丙華為該縣民事長,但該縣士紳仍然“群起反抗”,且“疊次召集全體,主張共和公權”,自行選舉出民事長,要求省府加以委任,遭到政事部的“嚴詞電駁”,斥責平湖縣城鄉自治會“昧于政治”。[27]
沖突的最后結果是省軍政府成功地行使了縣民事長的委任權,維護了省軍政府的權威。
這些沖突在思想理論上的確包涵著代表民主政治的地方自治與集權主義政治之爭的內容,但在當時卻更多地客觀表現為政治之爭——合理的結束革命后的動蕩而歸于穩定統一的必然政治趨勢,與不利于當時社會發展的分權、分散的政治趨勢。之所以說安定統一是合理的,是因為恢復秩序、重建政治規范是必須的,由分散而集中是當時政治建設和社會發展的需要。
那么,應當集權于誰?或者說誰可以成為代表集權的個人權威?圍繞這一問題,省軍政府內部也展開了激烈的權力紛爭。
省城光復后,為了保衛革命果實,革命黨人將權力最大限度地集中在他們手里——在組成軍政府的同一天(11月6日),他們組建了基本上由革命黨人組成的臨時參議部,規定凡軍政府的重要軍、政事務,均事先由參議部討論并作出決定,然后由都督及各部施行。在軍政府內,光復后不久即把都督之下并列6部的設置,改為都督之下設立2部:政事部(部長褚輔成)、軍政部(部長顧乃斌),而原財政、民政、外交、交通、總務5部改為5科,均受政事部統轄。后財政獨立為部(部長莊崧甫),形成了“三大部鼎峙一城,各自為政,都督幾成贅瘤”的局面。[28]沒有軍權的湯壽潛對此雖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但這種政出多門的狀況是不利于行政的。所以,1月15日,蔣尊簋取代湯壽潛擔任浙江軍政府都督的7天之后,宣布為了“以資統轄,而一政令”,著手改組軍政府,取消政事、財政二部,在都督之下設立5司,政事、財政只是其中的兩個司,從而使集權于政事部一變為集權于都督。
此舉引起革命黨人的“群起反抗”,他們“一日九電,分致中央政府及滬、漢各埠,謂浙督蹂躪黨人,措詞異常激烈”。革命黨人控制的參議部開會否決了蔣尊簋的改組方案。褚輔成在各報刊登《敬告全浙父老書》,宣布辭職。褚輔成控制下的政事部各科也“一律停止辦公”,以示抗議。見此,蔣尊簋“憤圭填膺,立將關防、印信交出,勢將決裂”。[29]
公允地說,蔣尊簋的改組方案并非針對革命黨人,而是為了都督的“政令之統一”。這是當時共和政權建立和鞏固、發展的必須。在這個問題上,蔣尊簋與褚輔成這兩派的方向是一致的,即都是要集權、統一,分歧在于集權、統一于誰,而這就要看誰有實力了。
蔣尊簋、褚輔成都不孤立,都有支持者。但是,讓三大部各自為政、都督成為“贅瘤”的現象畢竟是不正常的,而由都督集權則是順理成章。同時還要看到,反清革命運動深得人心,但革命黨人的繼續存在并不被多數人認可,“革命軍起,革命黨消”的口號之所以在當時社會叫得響亮,到處播揚,原因就在于此。因此,在雙方“勢將決裂”之際,社會各界的許多人都公開表態支持蔣尊簋,如2月16日的《紹興公報》上就刊登了兩份致南京臨時政府和上海各報館的通電,署名孫秉毅的通電說:“浙督蔣政績卓著,萬民歡服,浙方依若泰山,近有挾私攻訐,惑人心妨大局,殊非浙幸,乞持公慰民。”署名王鐸的通電更尖銳,說:“浙都督蔣為民公舉,辦事公正勤謹,萬眾信仰。近有同盟、光復少數會員,借端攻訐,人心惶恐,乞查究糾正。”[30]在浙江很有影響的浙江旅滬學會、浙路維持會都堅決地站在都督一邊。尤其是浙路維持會的態度更為明確,在致省軍政府電中說:“蔣都督辦事認真,甘任勞怨,……少數人借端反對,實非地方之福”。并且說“黎副總近有通電,同人正當警惕”。[31]這里所謂的“黎副總近有通電”,是指黎元洪在2月7日發布的贊同章太炎“革命軍起,革命黨消”口號的通電。[32]可以說,浙江旅滬學會、浙路維持會的主張,正是當時浙江占社會主流地位的新派士紳、知識分子、資本家階級及市民階層的呼聲。
更重要的是,蔣尊簋的集權得到了軍隊的支持。當蔣尊簋的改組方案遭遇革命黨人的強烈反對時,浙軍“將校維持會”300余人在報紙上發布“公啟”,不僅表態支持蔣尊簋謀“政令之統一”,還宣布了同盟會的“十大罪狀”——“攘奪權利,假托團體”、“蔑我都督,摧我大局”、“炸彈利刃,專事恫嚇”、“專事結黨,希圖反抗”、“逼迫都督,置之要津”等,并揚言:“遇茲魑魅,實維公敵”,“吾力猶能,惟父老命”。[33-34]“將校維持會”虞廷等人的這一行動,得到了朱瑞率領的攻寧前敵浙軍的支持,他們“假座前清行宮秘密會議”,“加入簽名者有七百余人”。
最后,經臨時議會議員和滬、漢兩地革命黨人的調解,褚輔成一派作了讓步,都督蔣尊簋的改組方案得以實施,褚輔成、高爾登仍留任民政司長、財政司長。
以上所述的辛、壬年間浙江各地權利紛爭,看似紛繁復雜,一派“亂象”,但實際上仍然有線索可尋:如果說庚、辛年間推倒權威、走向自治和獨立是浙江社會潮流的大趨勢的話,那么辛、壬年間重建權威、恢復秩序和集權已成為浙江社會潮流的大趨勢;如果說庚、辛年間能承擔起地方社會動員任務的士紳是浙江社會的最強者的話,那么辛、壬年間承擔武力的軍隊及統兵將帥已成為浙江社會恢復和維持秩序的最強者。可以說,社會潮流在辛亥、壬子年間出現了一個大轉折。
正是在這一趨勢下,北洋軍閥時期那種軍隊動輒以武力威脅干預政治的惡劇,在民國元年2月的浙江就已預演。這是軍人獨裁政治的萌芽。但是也必須承認,當時那個舊秩序已經瓦解而新秩序又難以建立、“盜賊橫行”、“土匪蜂起”、人們渴望秩序和權威的浙江社會中,都督集權、軍人獨裁確有其必然性。
當然,都督集權、軍人獨裁政治的建立與否在一定程度上又與統治者的個人政治品德有很大的關系。蔣尊簋在浙軍中有聲望,有號召力,但更有德行。他并不熱衷于建立個人權勢,也沒有拋棄民主政治理想。因此,在他擔任都督期間,浙江政治并沒有向獨裁方向發展。
就在浙江各地權利紛爭擾攘不止時,一個新的“資望”強人在軍界崛起。這個人就是朱瑞。
朱瑞是浙江新軍中光復會組織的負責人。辛亥年,他以代理標統的身份率新軍第八十一標參加了光復杭州之役。此后,他又率浙軍攻寧支隊會攻南京。浙軍在攻克南京之戰中戰績顯赫,作為浙軍攻寧支隊支隊長的朱瑞自然聲名鵲起。1912年5月,浙軍完成了攻寧任務后凱旋回浙,支隊長朱瑞升任為師長。雖然朱瑞的人望德行遠不如蔣尊簋,但他擁有戰功和強大的軍隊,成為當時浙江實力最強、聲望日高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權謀、野心卻是蔣尊簋等人遠不能及的。還在回浙之前,朱瑞一面積極招募士兵、擴大軍隊,一面努力與袁世凱的北洋勢力聯絡。在1912年2月的南北定都之爭中,朱瑞就以浙軍司令的名義,公開致電段祺瑞、黎元洪,站到了北洋集團一邊。[35]而此時的袁世凱,在竊取民國總統職位后也急于要在浙江物色一個能為他所用的爪牙。通過前清遺老朱福詵的牽線和保薦[36](P.148),朱瑞投向了袁世凱,袁世凱也看中了朱瑞。回浙之后,他倚仗“中央”有人支持,“恃功而驕,對蔣亦不稍謙讓”[18](P.173),越來越表露出他的“欲取都督而代之的野心”。在這樣的形勢下,浙江政局又出現了支持蔣尊簋的“浙東派”、支持朱瑞的“浙西派”之爭。不久,支持蔣尊簋的“浙東派”中堅人物虞廷突然被人暗殺。接著,“浙西派”勢力又以“省城不應駐兵太多”為由,迫使蔣尊簋把他所掌握的軍隊調往紹興、溫州。在朱瑞如此步步進逼下,蔣尊簋終于“不安于位而辭職”。[37]
1912年8月21日,朱瑞取代蔣尊簋任浙江都督。自此,浙江被“統一”于北洋政權之下。
總之,面對革命后社會失序、政治運作失范的局面,重建秩序與規范是當時社會的必須。但在20世紀初的浙江土地上,盡管“民主共和”是社會各階層所擁護的最響亮的口號,但重建秩序與規范的社會要求,并沒有導向民主政治的法制建設、法治運作,而是舊式的集權、強權和武力,并回復專制。
不僅僅是在浙江,整個中國也都如此——浙江最終由“強人”朱瑞統一,不就是當時全國政治的一個縮影嗎?
[1]浙江近事紀聞[N].申報,1911-12-02.
[2]杭湖匪黨猖獗[N].申報,1912-01-05.
[3]悲觀之浙江[N].申報,1912-01-03.
[4]新杭州之危機[N].申報,1911-12-08.
[5]余姚通信[N].申報,1912-02-06.
[6]杭州軍政府各屬來電[N].時報,1911-11-28.
[7]石門抗租風潮[N].申報,1912-02-02.
[8]新杭州紀聞[N].申報,1911-12-07.
[9]浙江剿匪記[N].申報,1912-04-26.
[10]宣平鋤頭會滋事情形[N].申報,1912-04-22.
[11]紹興匪亂猖獗[N].申報,1912-01-27.
[12]溫州土匪猖獗[N].申報,1912-05-08.
[13]新浙江進行種種[N].申報,1911-11-19
[14]浙省預算不敷之可驚[N].申報,1912-04-22.
[15]杭州兵士騷擾典商之真相[N].時報,1911-11-29.
[16]新杭州紀事[N].申報,1911-12-02.
[17]新浙江之二大恐慌[N].申報,1911-12-08.
[18]項雄霄.辛亥革命在浙江[G]//浙江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浙江辛亥革命回憶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19]呂公望.辛亥革命光復紀實[J].近代史資料,1954,(1).
[20]呂公望.辛亥革命浙江光復紀實[G]//浙江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浙江辛亥革命回憶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21]新浙江大事記[N].申報,1911-12-18.
[22]溫州內訌記[N].申報,1912-01-10.
[23]杭州見聞錄[N].申報,1912-01-05.
[24]浙屬民事長之難為[N].申報,1912-01-06.
[25]浙省近狀種種[N].申報,1912-03-22.
[26]新浙江紀事[N].申報,1911-12-27.
[27]浙事片片錄[N].申報,1912-01-14.
[28]都督統一政權之濫觴[N].申報,1911-12-06.
[29]浙江政界之內訌[N].申報,1912-02-15.
[30]蠡子.八十年前《紹興白話報》報導的武昌起義[G]//紹興文史資料選輯:第11輯.紹興:紹興縣政協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1991.
[31]上海浙路維持會電[N].申報,1912-02-21.
[32]易國干,等.黎副總統政書[M].上海:古今圖書局,1915.
[33]浙江軍政兩界之暗潮[N].申報,1912-02-03.
[34]浙軍維持會宣告宗旨[N].申報,1912-02-25.
[35]浙軍朱司令電[N].申報,1912-02-21.
[36]李凈通.辛亥革命以后十六年的浙江政局[G]//浙江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浙江辛亥革命回憶錄:續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37]斯道卿.浙軍十八年的回憶錄[J].近代史資料,1957,(2).
TowardsCentralizationinChaosandConflicts——TheInevitableOutcomeoftheXinhaiRevolution
WANG Lin-mao
(Department of Histor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In the Chinese year of Xinhai (1911), Zhejiang gained a rapid victory of retrocession, which was then plunged into social chaos and political strife——the dilapidated rural areas still poor, became the source of social chaos; the internal strife of the new regime was unceasing. But as the rule says extreme disorder brings about orderliness, the reconstruction of order and authority is inevitable. However,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of Zhejiang, the social needs of order and regulation brought antediluvian centralization, might, force and autarchy rather than a legal system and rule of law. This outcome of Zhejiang Retrocession also was a miniature of the final trend of the entire Xinhai Revolution.
chaos; conflict; centralization
2011-09-05
汪林茂(1949-),男,浙江開化人,浙江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從事晚清史研究。
K257
A
1674-2338(2011)05-0020-07
(責任編輯:沈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