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寧,陳立周
(云南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當代發展型社會政策研究的新進展及其理論貢獻
錢 寧,陳立周
(云南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政策研究的重要變化是“發展型社會政策”作為一種新的社會政策范式受到理論界和實務界的重視,引發社會政策研究的“范式革命”。這一新范式的主要貢獻是將社會政策從一種社會再分配的手段發展成為一種社會投資,從而徹底改變了經濟政策唱主角、社會政策當配角的傳統觀念,在價值理念、實施策略及社會目標三方面完成對傳統社會政策的超越。
發展型社會政策;社會投資;資產建設;范式革命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全球一體化的加速和世界風險社會的形成,國際社會政策發展出現了一個積極的變化:面對日益嚴重的貧富差距問題及全球化的金融、文化、生態等危機,人們開始從新自由主義的神話里走出來,在對“福利國家”進行批判性反思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個新共識,即福利的提供既不能完全依賴政府,也不能單純依靠市場,而是需要構建一種積極性社會政策,使社會各個成分都能夠在福利體系中充分發揮作用。這種積極性社會政策將傳統的屬于經濟政策范疇的“發展”概念引入分析的中心,徹底改變了經濟政策唱主角、社會政策當配角的傳統社會政策觀,因而也被稱之為“發展型社會政策”。近年西方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一新的社會政策范式進行了建構,如米奇利(James Midgley)提出“社會發展理論”,彼得·泰勒 -古比(Peter Taylor-Gooby)論證“新福利主義”,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倡導“積極性福利社會”等;新世紀以來,隨著社會政策時代來臨,國內許多學者開始介入此主題的研究,倡導建構中國的發展型社會政策。總體上看,雖然當前國內外發展型社會政策的研究還缺乏系統性,還需進一步發展和建構,但也引發了社會政策研究的“范式革命”,從價值理念、實施策略和社會目標三方面完成了對傳統社會政策的超越。本文先對這些研究進行梳理和分析,在此基礎上對這種“超越”做出初步歸納。
為了超越左與右的論爭,吉登斯提出“第三條道路”理論,主張用“福利社會”取代“福利國家”。福利社會的核心是對人類潛能的開發應當在最大程度上取代事后的再分配,福利開支也不再是完全由政府來創造和分配,而是由政府與其他機構(包括企業)一起通過合作來提供,因此在福利社會里,第三部門應該在提供福利服務上發揮更大的作用,自上而下地分配福利資金的做法也應該讓位于更加地方化的分配體制,而且福利供給的重組應當與積極發展公民社會結合起來,“今天,我們應該倡導一種積極的福利,公民個人和政府以外的其他機構也應當為這種福利做出貢獻,而且,它還將有助于財富的創造。”[1](P121)福利社會的典型特征是實行積極性的福利制度,建立社會投資型的國家,“為了取代福利國家這個概念,我們應當提出‘社會投資國家’概念,這個概念適用于一個推行積極福利政策的社會。”[1](P122)建立社會投資國家的基本原則是盡量在人力資本上進行投資,而不是給予直接的經濟援助。在吉登斯看來,建設社會投資國家不僅可以解決福利國家本身的問題,還可以增強各國在經濟全球化壓力下的競爭力[1](P132)。持相似觀點的還有英國社會政策學者彼得·泰勒-古比,他認為經濟全球化、勞動力的流動性、家庭生活的復雜化以及社會結構的變化,都迫切要求建立一種新的社會福利制度。換言之,既然充分就業、再就業以及提供費用較高的普遍福利已經成為不可能的選擇,那么社會福利支出只有用于人力資本的投資和增加個人參與經濟的機會才具有可行性[2](P45-53)。因此,隨著國際競爭的加劇,福利國家應該將重點轉向人力資本投資這一方向。泰勒-古柏將自己的這些觀點稱之為“新福利主義”。
“社會投資”理念被另一位社會政策學者、美國華盛頓大學的邁克爾·謝諾登(Michael Sherraden)教授進一步發展為“資產為本的社會政策”。在1990年出版的《窮人與資產》一書中,他首次提出了“資產為本”的社會政策觀,主張社會政策的重點不應再放在傳統的收入再分配上,而是應該強調授權于個人,促進個人資產的長期積累,以推動個人、家庭和社區的發展,并以這種發展構成社會整體的長期發展[3](P9-10)。邁克爾·謝諾登認為擁有資產除了能延遲人們的消費以外,還可能產生其他積極的影響,包括更明確的未來觀、更穩定的家庭、更多的人力資本投資、更妥善的財產管理、更積極的社區參與等。資產為本的社會政策的提出,在全球掀起了一場從理念到實踐的社會政策革命。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尼爾·吉爾伯特(Neil Gilbert)教授評價道:資產形成社會政策開拓了重要的分析思路,對傳統的反貧困福利措施和思想提出了挑戰,將社會政策的討論提升到一個新的水平[3](P9-10)。預言資產形成福利政策在世界很多國家和地區獲得響應,例如美國1998年頒布《聯邦獨立資產法》,很多州實行個人發展賬戶政策;英國于2005年建立了兒童信托基金;加拿大、澳大利亞及烏干達等國家近年也開展個人發展賬戶及類似項目;我國臺灣地區臺北市2000年開始實驗家庭發展賬戶等[4](P1-17)。
國際社會政策學界真正明確及系統地提出“發展型社會政策”的是美國社會政策學者米奇利(James Midgley)。他在探討發展中國家社區發展的基礎上,將現代意義的發展觀和社會政策的本質結合起來,提出社會政策的“發展型模型”或者是“社會發展”視角,并且堅持認為發展型社會政策作為一種消除社會福利和經濟發展之間裂痕的新方法,不僅適用于南方國家,也應該被工業國家采納。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發展型社會政策包含這樣一些重要理念:社會變遷和社會進步;社會干預和集體行為;普遍主義、平等和社會包容;協調社會政策和經濟政策;等等。這些理念在實踐中體現為系列“社會投資”行為,如投資于人力資本、就業和創業計劃、社會資本、資產發展、社會計劃;消除經濟參與屏障等[5](P163-175)。米奇利還認為,長期以來,社會政策的研究局限于對工業社會及其問題的分析,形成了各種有關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分析范式。顯然,這些以資本主義國家為背景的研究范式并不適合用來分析發展中國家的社會政策,部分學者欲圖尋求新的解釋范式。發展型社會政策出現亦可視為是對社會政策發展過程中的“工業國家社會政策偏好”的一種反省。米奇利樂觀地預測,在社會政策研究領域,剩余型和制度型的陳舊分類會被追求普惠的、發展型社會政策思路所取代,因為,發展型社會政策思路是對傳統社會政策思路的重大轉變,從以消費和維持為導向的服務轉向提高能力、投資于民、擴大經濟參與和促進經濟發展的干預[5](P163)。由此可見,發展型社會政策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既能回應對社會福利開支損傷經濟的擔憂,又能與迅速變化的全球經濟體制相適應的分析視角。
20世紀90年代后期,社會政策研究的另一個重要變化是對“社會”一詞特殊含義的探究,以及由此引發的對社會政策相對從屬于經濟政策的質疑,人們開始認識到經濟成就是人類福祉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社會質量化理論就是這種探究的成果之一。社會質量被界定為“民眾在提升其福祉和個人潛能的條件下,能夠參與社區的社會經濟生活的程度”[6](P7),社會質量作為政策性概念首先在歐盟的施政綱領中出現,2000年歐盟發表的《社會政策議程》中,強調經濟政策、社會政策及就業政策之間的動態互動,聲稱“一條關鍵的啟示是,增長并非目的本身,而僅僅是使所有人都能夠享有更好的生活水準的手段。”[7](P14)但是社會質量理論的主要倡導者艾倫·沃克(Alan Walker)批評道,由于將增強生產要素的作用作為社會政策發展的一種指導原則,《社會政策議程》依然體現了那種由來已久的社會政策相對于經濟政策的從屬性,它不過將社會政策之于經濟政策的“婢女”角色,變成“社會政策是一種生產要素”,因而社會政策的未來,顯示出一種越來越附屬于經濟的傾向[8](P3)。這無疑只關注社會政策的工具性價值,而忽視了它的目標性價值,比如解決社會問題,創造一個更公平的社會等。有鑒于此,艾倫·沃克提出社會質量化理論,其核心是認為社會政策與經濟政策都從屬于社會質量。為了達到可接受的社會質量水準,必須滿足四個條件:其一,人們必須有機會獲得社會經濟保障——不管是來自就業還是來自社會保障——以便使自己免于貧困和其他形式的物質剝奪。其二,在勞動力市場之類的主要社會經濟制度中,人們必須體驗社會融入,或使其所遭受的社會排斥最小化。其三,人們應能夠生活在以社會整合為特征的社區和社會中。其四,人們必須在一定程度上自主并被賦予一定的權能,以便在社會經濟的急劇變遷面前,有能力全面參與。這四個基本條件決定了社會關系朝社會質量方向發展的機會。滿足這四個條件,人們才能獲得社會質量能力:社會質量理論對社會政策的價值在于,它提供了使需求、政策行動者和政策三者聯系起來的必不可少的連接[8](P27)。可見,社會質量化理論的最大貢獻,在于提醒人們如果一味強調社會政策的社會投資功能,只會依舊囿于為經濟政策服務的陷阱,而忽視了本身的價值追求和社會目標。
以上是國外發展型社會政策研究的幾種代表性理論,香港學者梁祖彬教授曾對近年發展型社會政策研究進行過總結,認為它們包括了這樣一些共同觀點:(1)社會政策與經濟政策應該互相融合、互相補充;(2)社會政策應該以社會投資為導向,尋求多種方式來發展社會資本與人力資本,從而提高人們參與經濟發展的能力;(3)政府、私營組織和公民社會組織之間必須圍繞社會的整體目標展開合作,做出各自的貢獻[9]。這一總結無疑是比較準確的,這些新的社會政策理論和觀點的涌現,表明當今國際社會政策學界對福利國家的爭論已經漸漸平息,人們開始將討論的重心移向“社會政策也具有生產性”這一主題上來,社會政策不再被視為經濟發展的“婢女”,而是被當作跟經濟政策一樣具有同等發展效應的干預策略。這種新的社會政策思維已經開始影響到各國的施政綱領,例如歐盟1998年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實行積極就業政策,加強社會凝聚力,改善社會保護制度,以及促進社會包容等[10](P36-48)。
20世紀90年代之前,中國有社會政策實踐之實而無社會政策研究之名。20世紀90年代后期,中國經濟高速增長創造巨大物質財富的同時,各種社會矛盾日益激化,三農問題、城市貧困、農民工問題、失業現象等進一步加劇,而傳統社會政策在應對這些問題時顯得相當乏力。新世紀以來,中國政府倡導建設和諧社會、實行公平公正的發展等,為社會政策研究帶來新的機遇。學界開始積極引進國外前沿理論,以促進我國的社會政策學科建設,例如將社會質量理論作為新視角討論和諧社會建設[11],分析“福利三角”范式[12],論述社會投資思想對我國福利政策的啟示[13],介紹國外的新社會風險理論及社會政策調整對我國的借鑒意義[14]等。彭華民等學者還編著了《西方社會福利理論前沿:論國家、社會、體制與政策》一書,對國外社會福利前沿理論進行了系統的介紹[15]。在學習和借鑒國外前沿理論的基礎上,國內學者也試圖構建中國的社會政策研究范式。
在發展型社會政策的討論方面,徐道穩在對其理論來源的梳理的基礎上,提出建構中國發展型社會政策應該堅持以公正為基礎、以民主為手段、以自由為目的的原則[16]。張秀蘭、徐月賓則將發展型社會政策作為一種理論框架來構建中國的社會政策,認為發展型社會政策不僅代表了一種社會政策思維模式的轉變,也是中國社會政策發展的未來選擇。他們認為發展型社會政策的基本理念有四個:(1)在政策重點上,關注對人力資本的投資,以及勞動力人群能否順利進入勞動力市場;(2)在社會政策與經濟的關系上,強調社會政策對經濟發展的貢獻,強調經濟社會協調發展;(3)在基本功能上,社會政策是對社會的投資,是增強國家競爭力的手段;(4)在思維方式上,強調對社會問題進行“上游干預”,重視中長期戰略。在此基礎上,他們還提出了構建中國發展型社會政策的基本思路:(1)改善農村辦學條件,提高農村教育質量;(2)加強對勞動力市場的干預;(3)建立和完善農村社會保障制度及覆蓋全民的醫療社會保障制度;(4)建設普惠型的社會福利制度等[17](P7-30)。林閩鋼也在對其理論來源進行分析的基礎上,指出發展型社會政策與社會投資型福利有著相同的理論基礎,即社會民主主義的回歸及超越左與右的“第三條道路”,它們的共同點是注重教育和培訓,強調人力資本投資[18](P51-68)。王思斌將發展型社會政策視為我國處于發展中國家行列和存在大規模貧困群體的狀況下的一種理性的社會政策選擇,認為實行發展型社會政策有如下意涵:第一,政府對改革和社會變遷中出現的貧困現象負責,政府是負責任的政府,是關心民生的政府。第二,政府要通過投資增強有勞動能力的失業群體的能力,創造條件促進就業,而不是單純救助。第三,即使向失去勞動能力的群體提供福利也要考慮其發展問題[19]。
“資產為本的社會政策”也引起國內學者的關注。楊團認為,社會政策科學的研究目前正處于科學革命的階段,它表現為資產為本的社會政策公開挑戰已經定格的傳統的收入為本的社會政策范式,正在提出新的觀察、研究社會貧困與社會福利問題的角度、視野和參照框架[20]。唐鈞將資產社會政策作為一種分析框架,應用于建設“基礎—整合的社會保障制度”的研究中,認為所有的社會保障項目都分成基礎的和補充的兩個部分,政府的責任是確保基本生活水平,而補充項目可以以資產建設為本。從這個分析框架出發,他具體論述了在社會保險制度和社會救助制度以資產為本的改革思路和措施[21]。孫炳耀對資產為本的社會政策的理論意義進行了初步的分析,認為以資產為直接目標的社會政策,可以運用其特有的政策工具,以較低的公共成本激勵個人資產形成,增強個人自我保障能力,形成社會保障積累資金,減少社會保障公共轉移支付,還可以對經濟、社會產生積極的外部效應[22]。王思斌從社會資本的角度分析了混合福利體制中“誘導性社會資本”的建立對于提高弱勢人群的社會資本的重要意義,并進一步指出社會資本是可以建構的,在實施社會保障的過程中誘發社會資本具有社會投資的意義[23]。
以上討論為中國發展型社會政策的理論建構奠定了初步基礎,然而,這些討論基本上還停留于“應然”層面,沒有涉及“實然”層面,因而無法把握其本土適用性。近年一些學者開始基于實踐經驗探討發展型社會政策:葛道順通過對大連市社區公共服務社的政策實驗案例的分析,探討不同關系組合對弱勢群體社會資本重建的意義,證明“高整合—高鏈結”的自組織是弱勢群體緩解自我排斥、促進社會融合的有效方法,也是弱勢群體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積累的基本途徑[24]。張時飛通過對新疆呼圖壁縣保險證質押借款項目發展經驗的考察,認為以資產為本的社會政策理念有可能成為破解我國農保工作困局的重要思路,在現行農保制度中引入資產建設要素,讓農民直接參與個人帳戶資產的管理與運營,有可能開啟我國農保工作穩步推進的新局面[25]。錢寧從社會工作視角出發,在對少數民族社區發展中的新貧困問題進行分析的基礎上,認為一個貧困的少數民族農村社區,在面臨外部社會的沖擊和內部社區關系緊張與沖突的情況下,只有通過社區能力建設,走以社區能力建設為中心的內源發展道路,才能使農村在社會結構轉型中獲得自我發展的機會與能力[26]。張和清等在社區發展實踐的基礎上,總結出一種優勢視角下的農村社會工作實踐模式,此模式以能力建設和資產建立為核心,強調如何利用社會工作的介入手法和策略,發掘農村當地社區和民眾所擁有的資產和能力,從而使得當地社區和民眾成為農村發展的真正主體[27]。以上這些研究的最大價值在于將發展型社會政策的理念及策略用之于實踐,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初步的理論探討,代表著發展型社會政策本土化的一種可貴探索。然而,這些研究還缺乏系統的論證,結論顯得單薄,還需進一步進行提煉和總結。
從目前的研究狀況看,發展型社會政策尚未發展成為一種成熟的理論,其理論體系還需進一步建構和完善,正如米奇利所說,發展型社會政策仍然處于社會政策學者的爭論之中,同其他規范性視角相比,它不夠嚴謹也不夠明確,不同學術著作對之有不同的定義,且各種干預項目從制定到實施也都大相徑庭,發展型社會政策經常被看作社會政策領域內一種折中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方法[28]。但是從它催生“范式革命”這一個結果出發,我們認為發展型社會政策至少在三個方面對社會政策的發展做出了根本性的理論貢獻:其一,在價值理念方面,實現工具性價值與目標性價值的統一;其二,在實踐策略方面,實現整體性進步和差別性對待的統一;第三,在社會目標方面,實現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統一。正是這三方面的統一,使發展型社會政策完成了對傳統社會政策的超越。
在價值理念方面,實現工具性價值和目標性價值的統一。社會政策的基本價值包括兩部分,一是工具性或實用性價值,二是目標性或終極性價值。諸如利益、需要、權利、責任、義務等均屬工具性或實用性的價值,而自由、平等、正義等則是終極性或目標性的價值,前者代表著人們對一些社會現實問題的理解與分析,而后者代表著人們對人的價值和社會理想的追求。這兩類價值是所有社會政策都堅持的。在社會政策研究中,價值探討屬于福利哲學層面的工作,“福利哲學通過對這些基本價值的分析與解釋,闡述他對人的需要及社會福利的可能性的看法,為社會政策及人們的福利實踐提供指導性的意見或理論依據。”[29](P13)然而傳統社會政策在討論這兩類價值時要么將二者進行割裂,要么混淆二者的區別。發展型社會政策通過重構社會發展觀,將工具性價值和目標性價值統一起來。這一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印度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完成的。阿馬蒂亞·森提將發展視為擴展人們享有的實質自由的過程,同時又將人的自由視為發展的條件,通過對二者辯證關系的剖析將社會政策從傳統的狹隘的發展觀中擺脫出來,構建了“以自由看待發展”的新發展觀,“對發展的恰當定義,必須遠遠超越財富的積累和國民生產總值以及其他與收入有關的變量的增長。這并非忽視經濟增長的重要性,而是我們必須超越它。”[30](P10)完成這種超越的實質,是將經濟增長與社會發展協同起來,共同推動社會的進步。超越的目的也是為了“將實現自由發展成為一種社會的承諾”,為此阿馬蒂亞·森將自由進一步區分為工具性自由與實質性自由。工具性自由包括政治自由、經濟條件、社會機會、透明性保證、防護性保障等,它們是實現實質性自由的條件。而實質性自由是一個人有能力選擇自己有理由珍視的生活的自由。為了能實現實質性自由,社會政策就必須以增強人們的可行能力為最高目標,所謂可行能力(capability)是指一個人“有可能實現的、各種可能的功能性活動組合”,而“功能性活動”是反映“一個人認為值得去做或達到的多種多樣的事情或狀態。”阿馬蒂亞·森指出,“有價值的功能性活動的種類很多,從很初級的要求,如有足夠的營養和不受可以避免的疾病之害,到非常復雜的活動或者個人的狀態,如參與社區生活和擁有自尊。”[30](P83-87)這些功能性活動是實質自由的具體實現,人們只有完成這些功能性活動,才能真正享有實質自由,實現真正的發展。顯然,阿馬蒂亞·森通過辯證地剖析自由與發展、工具性自由與實質性自由、功能性活動與可行能力之間的關系,從福利哲學的高度將工具性價值和目標性價值進行了統一,在價值理念上完成了對傳統社會政策的超越。
在實踐策略方面,實現整體性干預和差別性對待的統一。通常有三種傳統的社會干預手段幫助人們實現社會福利:政府干預,社會工作及社會慈善活動。除此之外,還有第四種實現社會福利的途徑,即社會發展。與傳統干預手段不同,社會發展不是通過提供物品或服務,也不是通過治療或改造方式與個人打交道,而是聚焦于社區或社會,聚焦于更廣泛的社會過程與結構,通過將社會政策與經濟政策融合起來,更好地實現人們的福利。這一特征使社會發展作為一種社會干預跟傳統干預方法從本質上區別開來,也就是更加注重提供預防性而非補救性的社會干預。米奇利認為社會發展因為具有積極干預、致力于進步、宏觀聚焦、全面性質、將社會政策與經濟政策融合、社會空間聚焦以及能采眾家之長,而成為當今最具包容性的促進福利的手段[31]。一般而言社會發展在三個層面實施干預:政府實施的社會發展,主要以集體主義和國家主義為意識形態基礎,通過國家干預對有需要的人群提供保護,在實踐中形成制度型福利政策;社區實施的社會發展,采用社群主義或平民主義為價值理念,主張社區自主或社區自治,后來也強調社區行動和社區參與的發展模式;個人實施的社會發展,主要以個人主義或市場自由主義為理論指導,強調個人自由是實現福利的最大保障,充分發展的市場機制能幫助人們實現最大的福利。這三個層次的干預為實現人們的福利提供了保障,然而也會造成重復干預或干預無效。為了實施更有效的干預,發展型社會政策將這三個層面綜合起來,形成一種整體性的實踐策略,實現包容多種因素、顧及全民利益的整體性社會進步。這一種實踐策略被米奇利從理論上進行了提煉,稱之為社會發展的“制度性視角”。需要指出的是,包容性或整體性發展是重要的,但對之過分強調也會導致忽視特殊問題及特殊需要。對此發展型社會政策提出“積極性差別對待”及“優先區域”的原則,明確主張要特別關注貧困社區,包括城市貧民區、偏遠困乏的鄉村社區等,在干預策略上進行傾斜,幫助這些社區實現發展,“社會發展干預手段應該在更為廣泛的發展背景下對這些地方加以重視,也即‘積極區別對待’或‘優先區域’政策。”[32](P179)總之,發展型社會政策既強調整體性及全面性的實踐策略,也強調特殊性及針對性的社會干預,通過實現整體性進步和積極差別性對待的統一,完成對傳統社會政策的超越。
在社會目標方面,實現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統一。跟傳統社會政策一樣,發展型社會政策的社會目標也是實現社會福利,但是社會福利的內涵已經有很大擴展,不再簡單地視為物質方面的“擁有”,而是包括社會問題得到控制、需求得到滿足、及發展機會得到保障三方面。這種社會福利更代表著一種良好的社會狀態,而非簡單的收入或消費能力的提高。為了實現這種良好的社會狀態,發展型社會政策力圖糾正“扭曲發展”問題,實現社會的全面進步。與傳統社會政策只關注再分配的領域、因而對片面強調經濟增長造成的“扭曲發展”無能為力的狀況不同,發展型社會政策試圖將社會進步與經濟增長協同起來,將二者視為一個動態過程的有機構成部分,堅持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雖然承認經濟發展是社會進步的前提,但充其量經濟增長只是社會進步的充分條件而非必要條件,所以經濟發展如果沒有同時改善整體人口的社會福利,也就毫無意義。在這種發展觀的指導下,發展型社會政策主張在經濟政策中加入“社會”維度,以及在社會政策中加入“發展”維度。而要在社會政策中加入“發展”維度,就必須進行積極干預,進行社會投資。正如前文介紹的,這是發展型社會政策研究者所共同堅持的主張,例如古比堅持社會政策應該重視人力資本投資,提高人的能力和機會;吉登斯倡導建立建構積極福利社會,建設“社會投資國家”;米奇利主張超越傳統的剩余型模式或制度型模式的極端選擇,建立“發展型福利模式”等,艾倫·沃克的社會質量建設等,都屬于進行積極干預和加強社會投資的具體論述。社會投資主要包括人力資本投資、社會資本投資、消除制度屏障、資產建設等形式。在發展型社會政策視野下,社會投資不是一個被動發展的過程,而是在政府主導下發動各方力量進行積極干預的過程。正是由于主張在經濟政策中加入“社會”維度,同時在社會政策中加入“發展”維度,發展型社會政策實現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統一,在社會目標方面完成對傳統社會政策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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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ew Advance of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al Social Policy Study and Its Theoretical Contributions
QIAN Ning,CHEN Li-zhou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Yunnan University,Kunming,Yunnan 650091,China)
Since the 1990s,an important change of social policy study is that the researchers begin to enjoy the Developmental Social Policy as a new research paradigm,and it causes a paradigm revolution.Its main contribution is developing the social policy from a social redistribution to a social investment,which completely changes the situation of the economic policy plays leading role and social policy plays secondary role.So it surpasses the traditional social policy on the value,practiced strategy,and social goals.
developmental social policy;social investment;asset building;paradigm revolution
C912.67
A
1000-2529(2011)04-0085-05
2011-01-1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社會福利制度創新與社會工作職業化”(06BSH050)
錢 寧(1954-),男,云南昆明人,云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陳立周(1975-),男,云南騰沖人,云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校:文 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