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2月23日,在全國討論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激烈爭論中,伯父吳晗對我的意見回了一封信。自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收到過他的信。因為他在寫這封信之后不久,就被隔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直到1969年10月11日在殘酷迫害下致死。
伯父的所有親朋好友、同事、學生,以及千萬個贊同他學術思想的正直的人們,普遍遭到無端批判及株連。許多人甚至因此家破人亡。我和伯父通信,由于直接討論對《海瑞罷官》的批評,被我所在單位列為重點“專政”對象,隔離、關押長達15個月。宿舍被多次查抄,私人信件被沒收作為“罪證”,歸檔列為專案。直到1979年7月,黨中央為吳哈、袁震平反,又過了幾個月,我這個“吳昆的問題要等吳晗的問題確定之后再定”的專案,才終于得到平反。被抄存檔的私人信件方退回本人。
伯父在信中是這樣說的:阿昆(我的小名):信收到好久了,因為正在檢查,昨天才寫好,今天給你回信。
你的意見都對,看了以后覺得你比過去長進了。
之前,在圍繞《人民日報》等各大報紙展開的關于《海瑞罷官》的學術爭論中,我接受了一些觀點,認為伯父的學術思想和世界觀跟不上時代潮流,認為他在學術思想上有錯誤。
我的問題是學術思想,也是政治思想問題。
在《海瑞罷官》和其他有關歷史人物、歷史人物評價的文章中,充分表現(xiàn)了我的資產(chǎn)階級世界觀和歷史觀,有復古主義、客觀主義、主觀主義的東西,全端出來了,錯誤是一貫性的,即使不批評《海瑞罷官》,我的資產(chǎn)階級歷史觀也是要批判的。
當時報紙上發(fā)表的批判文章,有“清官是為帝王服務的,清官也要被否定”,“歷史是人們創(chuàng)造的,因而不應歌頌‘清官”’等觀點。
學術是從屬于政治的,和政治思想不能分開。
你也說得對,我在現(xiàn)實政治斗爭中能夠分清是非、敵我,在這一點上沒有犯什么大錯誤,但由于資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歷史觀根本沒有得到改造,在政治思想戰(zhàn)線上,就不能不犯錯誤。
我去信認為:伯父從大學教授變?yōu)楸本┦惺虚L,幾十年來聽黨的話,全心全意跟著毛主席走,從來沒有犯過錯誤,根本不可能反黨反社會主義。《海瑞罷官》充其量只能是學術思想上有錯誤。況且他和毛主席、周總理、鄧小平、彭真等中央領導人都有來往,私交、感情都不錯,怎么能是政治問題呢?
之后他說:
我的檢查,花了很大力量、很長時間,反復修改,總算寫成了。內(nèi)容分四節(jié):(一)關于《海瑞罷官》自我批評的批判,(二)徹底和海瑞劃清界限,(三)批判我的資產(chǎn)階級歷史觀,(四)錯誤的根源。
這也是他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的最后一篇文章。
再過幾天,我就下去四清了,通過實踐階級斗爭,徹底改造自己。
這就是彭真主持的北京市委繼伯父“假(自我)批判,真包庇”之后的所謂“假四清,真保護”。北京市委因而被視為“水潑不進,針插不進的獨立王國”而“一鍋端”下臺。
最后,伯父告訴我:
在這里,也要提起你注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多一點,馬列主義就少一點,資產(chǎn)階級思想不徹底拋棄,毛澤東思想就掛不了帥,我犯的錯誤,對你也是一個有益的教訓。
我的身體還好,勿念,問好
伯伯
二月廿三日
想不到,僅僅三年,伯父就在批斗、關押中被殘酷迫害死了。時年僅60歲。
近讀當代一些名人傳記,得知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雖是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政治狂潮中,卻真誠地懺悔和認錯,誠惶誠恐地進行思想改造,反映了他們受現(xiàn)代“迷信”的禁錮,有思想上的局限性和行動上的無奈。從作為著名學者、歷史學家的伯父給我的最后這封信,可以清晰讀出。但在那個年代,求真理、講實話的人,誰又能游離于政治之外呢?蒼涼之霧,遍被華林,在天翻地覆之后,以傳承科學文明為己任的知識分子,想繼續(xù)保持思想上和人格上的自覺和獨立,已經(jīng)是天真的幻想。而在京劇大師馬連良殷切請求下,從不看京劇的伯父,六易其稿歷時半年寫就的《海瑞罷官》,以歷史和戲劇相結合而成的歷史劇形式,歌頌為民請命、匡扶正義的清官,竟被以“莫須有”罪入獄,繼而在殘酷迫害中去世。
這何止是伯父個人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責任編輯 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