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說:“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決定了人永遠不能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些,在于獸性與人性程度之間的差異?!?《反杜林論》)換言之,在恩格斯看來,人類無論如何進化,都擺脫不了獸性與人性這兩種本質屬性,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只在于這兩種屬性所占比例不同而已。
“半是天使,半是魔鬼”這句諺語對人性的界定,是恩格斯見解的另一種表述。人作為天使的屬性,體現在高度發達的理性及由理性決定的社會性,理性的發達決定人具備分辨善惡及擇善而從的能力;而作為魔鬼(野獸)的屬性,則主要表現在人類與生俱來的與動物無異的本能欲望,即性欲、權力欲和貪物欲。人類的行為有些接受理性的控制,有些則不受理性控制,而主要受制于原始本能欲望。如果從這個層面審視人類的活動,呈現出來的畫面,就如同自然界所展示的所有事物的機械運動一樣,是一幅清晰的因果相依相生圖景。人類活動中惡因與惡報循環往復的一幕幕場景,透過權力欲望的運行可以看得非常清晰。
一、人性欲望與皇權制度下的權力壟斷
中國一部數千年的王朝更迭史,讓人們清晰地看到“剃人頭”與“被人剃”的王朝循環軌跡。新王朝建立之后,在世襲的權力壟斷制度下,生活在深宮內院與世隔絕的封閉環境中,皇子皇孫們完全隔膜于社會,對世道人心與民眾疾苦的茫然無知,必然造成家族成員不諳世事、心智錯亂——百姓餓殍遍野之時,執權柄的皇帝對人發出“何不食肉糜”的怪異之問,是各朝末代帝王的常態而非個例;而錦衣玉食、于人于物無遠弗屆、有求必應的奢華生活,必然造成荒淫無度的積習。無知與奢糜相結合,其結果必然是統治能力遞減。于是,皇帝昏庸、官員貪暴,吏治腐敗,人禍頻生,人怨沸騰,民眾水深火熱,成為每個王朝末年千篇一律、無可逃脫、無一例外的模式。但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我族從未找到破解這種惡性循環機制的良策,而代之以良性循環的新機制;相反,人們看到的,乃是新王朝的統治者在執掌大位后殫精竭慮、挖空心思,變本加厲地收緊權力的韁索,以更加專制而嚴酷的手段對付那些膽大的權力覬覦者,其結果是,暴政造就更大、更殘酷的暴政,以暴易暴,環環相扣,循環往復,成為沖不破的歷史怪圈;而為這種以暴易暴權力規則賦予正當性的,則是一以貫之的“奉天承運、天命所歸”的政治倫理。于是暴力政治在“天命”理論的掩飾下大行其道,成為一部中國專制制度史的底色。
中國兩千余年歷史何以沖不破歷史循環的怪圈?這個問題當然有不同的答案。從歷史唯物論角度,生產力發展的不足,自然是最根本的原因。但放眼今天的世界,科學技術已經可以將人類送上月球,權力壟斷的世襲制度并沒有消失,相反還有相當多的國家認為權力為家族或集團壟斷,是最佳選擇,是由“國情”所決定的??梢哉f,在相當大的范圍內,以“天下而私之”為特征的“家天下”的權力壟斷制度仍然大行其道,甚至以反暴政與腐敗為旗幟而贏得政權的英雄,最終也宿命性成為暴政與腐敗的化身——如當今的卡扎菲、穆巴拉克,都是顯例。易言之,如果沒有對普遍人性的理解,對于“家天下”所展示的權力壟斷現象,恐怕永遠得不到答案。
從人性角度,以權力壟斷為本質特征的專制制度是天下最符合人性之私的制度。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說:“盡管人們熱愛自由,憎惡暴力,但大多數民族卻依然屈從于專制政體之下。這不難理解?!瓕V普w……無論在何地,它都一模一樣,只要有愿望就能把它建立起來,所以這件事誰都能干?!睋Q言之,專制制度乃是人類最原始、最可率性而為的制度。這種“率性而為”的制度所展現的是對權力——對人的生殺予奪之權、對美色的貪婪攫取之權、對所欲之物的肆意占用之權——永不厭足的渴求。這種制度所展現的直白淋漓地權力欲、性欲和貪物欲,屬于人性中固有的原始欲望,是任何意識形態所不能徹底遏制的。人的欲望一旦與實際的權力相結合,則必然迅速膨脹起來。
專制制度本身對權力欲望的滿足,決定了它對所有人都具有莫大的誘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對天下萬物、天下萬眾的支配權的壟斷,以及這種壟斷帶來的無上享受,對人的誘惑是客觀存在的。在這種無上的誘惑面前,任何一個對權力懷有覬覦之心的人,都會認為值得用一己之生命乃至全家族之生命為之一搏,其情形恰如賭場上瞬間萬利的前景會誘使賭徒孤注一擲。因此,專制制度本身天然存在的權力誘惑,必然使權位控制者成為他人的權力欲望時刻覬覦的目標。雖然當權者軟硬手段并用,以諸如“夷三族”、“滅九族”的嚴酷手段相威懾,以“奉天承運、天命所歸”神權理論相欺騙,稍稍降低了他人萌發的覬覦之心,但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人們對權力目標的渴求。所以,專制制度下,身處權力中樞的皇帝,尤其是開國皇帝,無不為自己及其子孫的“江山永固”絞盡腦汁,但到頭來仍然不能擺脫被人趕下臺來,在屈辱中收場的命運。這其中的邏輯是,自身熱衷的權力壟斷所造就的前因,必然造就他人奪取權力、實現權力壟斷的后果。
權力壟斷本身固有的莫大誘惑,決定了這種制度必然具有莫大的危險性。擺脫這種危險的唯一出路,只有實行權力開放,建立“天下為公”的“公天下”。人類迄今的歷史實踐證明,只有以“主權在民”為根本特征的民主制度,可以擺脫權力更替中“以暴易暴”的惡性循環。道理很簡單:首先,民主制度承認公民參與國家管理的權利,權力(包括中樞權力)對全體公民開放。這一特點徹底打破了權力壟斷這個死結。第二,法律統治(rule of law)使權力受到法律的制約,執權柄者不可為所欲為;公民享有的權利受到法律保護,不被隨意踐踏、侵凌。這一特點保證了權力難以走向極端,走向無法無天的暴政。第三,權力制衡,權力難以成為絕對權力,掌權者不可能肆意釋放欲望,掌權者的惡行可以得到及時制止,難以發展成為整個社會莫可奈何的極端權力;第四、多數決定使“公共意志”得到最大的尊重,權力更替具有切實可行的操作手段。
一言以蔽之,民主制度是迄今人類發現的最有利于保護善行、制止惡行的制度,是最有利于整個國民的制度。在民眾而言,它不僅保障國民參與國家管理的權利,而且保障其合法權利不受權力機關的肆意侵害;對掌權者而言,雖然民主制度使其喪失了權力壟斷下的莫大特權,限制了欲望無限釋放帶來的極度快感,但卻保護了其基本的公民權,避免權力更替時以暴易暴帶來的殘酷傷害。從根本上,只有民主制度可以避免社會大動蕩給整個民族帶來的大災難。
二、個人行為決定整個社會能否跳出惡性因果循環圈
人類作為理性的動物,總想跳出歷史的循環之輪,但人類原始欲望的永恒存在,決定了人類的行為不可能徹底擺脫原始欲望的支配。
此去不遠的“文革”是今人認識歷史最好的教本。它以鬧劇的形式讓人看到了一連串“剃人頭者,人剃其頭”的鮮活實例。在領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號召下,很多人以高昂斗志投入到對他人的拼命整肅,但昨日呼風喚雨的整人者,不旋踵即成為被人整治者。這種情形比比皆是。r974年著名文人夏衍身陷囹圄,有感于人整人、人被整的冤冤相報、惡惡相報,模仿雪庵和尚《剃頭詩》寫了《整人吟》:
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還是我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整人者”與“被整者”的位置轉換存在的因果關系,是否就是時下人們常說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法則呢?
1959年9月,劉少奇在軍委擴大會議上說:“我這個人,歷來積極提倡‘個人崇拜’的,也可以說‘個人崇拜’這個名詞不大妥當,就是說提高毛主席的領導威信。我在很長時間就搞這個事情,在‘七大’以前,我就宣傳毛主席,‘七大’的修改黨章報告我也宣傳,現在我還要搞?!笨墒恰拔母铩笨耧j突起,劉少奇很快就嘗到了他和他的同志們宣揚的“個人崇拜”的苦果。1967年8月5日,劉少奇遭到紅衛兵毆打,憤怒中從身上掏出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抗議說:“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你們怎樣對待我個人,這無關緊要。我要捍衛國家主席的尊嚴。誰罷免了我的國家主席?要審判,也要通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你們這樣做,是在侮辱我們的國家……”劉少奇之子劉源說,劉少奇為他的錯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其結果是“被自己塑造的神壇軋死”。對劉少奇的慘死,恐怕無人不懷有深深的同情,但是,如果撇開為尊者諱的傳統陋習,以客觀而理性的態度對待這一悲劇,那么對于劉少奇自1942年延安整風以來作為中國政壇最主要的政治家之一的作為,在自身悲劇及一系列悲劇中的作用,就不能不有所思考:其中是否存在因果關系?
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許多品嘗了最高當權者無法無天行為惡果的政治家致力法制建設,其目的也就是要跳出權力欲望的惡性循環。1980年以后,彭真積極推動律師制度建設,為新時期的法制建設貢獻很大。法學家張思之認為,彭真此舉有兩個原因:一是他長期從事、領導政法工作;二是與他在“文革”中的遭遇有直接關系。他講到一個插曲:“文革”后期彭真被放回來以后曾對人說:“把咱們關起來的時候,要是有人給咱們辯護辯護該多好啊!”由惡果推想到惡因,由己推人,不愿他人再食惡果,而不是二十年媳婦熬成婆,加倍報復他人,以他人的痛苦補償自己曾經歷的痛苦,這是良心未泯的政治家以理性智慧做出的正確選擇。
然而,人之本性是易于為惡,難于向善。這一特點決定了惡的因果鏈條并非可以輕易打斷。據《鳳凰周刊》報道,貴州省六盤水市前副市長、政協副主席,負責六盤水市公檢法工作多年,“維穩”曾是其日常工作的重要內容。但是,由于兩年前他的女兒被貴州省政協常委、青利集團董事長強奸一案遲遲得不到解決,這位前副市長最終不得不帶妻女進京上訪,成為六盤水“維穩”官員眼中的“不穩定因素”。我們不了解這位負責“維穩”的前官員在“維穩”職位上的作為,但根據時下的習慣做法,想必是以“堵”的方式阻斷民眾上訪申訴,維持表面上的所謂“穩定大局”,而不是致力于建立合理的機制使蒙冤者及時得到救助,冤屈得以伸張。如果此前的“維穩”已經形成良好的制度,那么他女兒的冤情自然可以迅速而公正地得到解決,而不需要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上訪。他人蒙受的冤屈如今也同樣落到自己的頭上。可見在良性循環的制度形成之前,生活在惡性欲望隨時侵襲的環境中,任何人休想自身安全得到保障,不僅是平民百姓,就是官員也不例外。對他人遭受的不公與虐待袖手旁觀、無動于衷,乃至冷漠以對,這樣的惡因在長久積聚之后,一旦成為積習而演變為制度,其惡果是每個人都無所逃避而不得不承受的。就這位前副市長而言,是否要反躬自問:如此的結局,是否有自己的一份責任與“貢獻”?是不是從前自己面對他人遭受不公乃至冤屈不作為的惡報?
人之易于為惡,有兩種表現形式:一是有意識為惡,即對惡行有清楚認識,仍為欲望驅使為惡;二是無意識為惡,即在似乎與己無關的惡行面前的不作為導致惡果的產生。對于慣于明哲保身傳統的中國人而言,對無意識為惡的危害性的認識明顯不足。兩千年皇權制度下,政治權謀對民眾行為的防范哲學,如“各個擊破”、“槍打出頭鳥”、“擒賊先擒王”等策略,讓老百姓在殘酷的教訓中養成一套縮頭自保哲學,“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出頭椽子先爛”、“莫談國事”等信條,不僅造就了整個民族對有意識惡行的容忍,而且扼殺了國民個體對自我無意識犯罪的任何懺悔意識——一個最顯著的例證,就是“文革”的參與者,大多數人對當時所造之孽,缺乏足夠深刻的反省。相反,暴力政治還培育出一種病態的國民心理:對暴政的痛恨與羨慕交織,痛恨別人的暴政,盼望自己掌權實行暴政,以逞其欲;對暴政的惡果抱有僥幸心理,希望暴政落到他人頭上,自己可以幸免;對暴政的受害者視若無睹,甚至幸災樂禍。正如魯迅所說:暴政制度下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只是‘幸免’。從‘幸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熱風·六十五·暴君的臣民》)傳統積習的負面影響,使得惡性因果循環鏈條難于打斷,建立良性循環制度的努力異常困難、收效甚微。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一位名叫馬丁的德國新教神父在美國波士頓的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上留下一段話,至今令人回味、警醒:“起初他們(納粹)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我不說話;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后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不是工會成員,我不說話;此后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說話;最后他們奔我而來,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這是西方基督教文化背景下人們對無意識為惡的內心懺悔,正是這種逐漸成為人們共識的懺悔意識,推動人們警惕無意識為惡,推動著歷史向積極的方向發展,即:以制度建設維護善行,打破自身遭受壓迫與虐待,而將壓迫與虐待加諸他人的怪圈,跳出以暴易暴的惡性循環。
權力欲望惡性因果循環圈的打破,取決于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兩種力量的相互作用。歷史已經證明,民眾手中的任何一項權利都不是掌權者恩賜,都是自己抗爭得來的成果。對于當權者而言,放棄對權力壟斷意味著對自身權力欲望的主動遏制,這自然不是容易做到的,但唯其不容易做到,更顯示出個別先覺人物對歷史轉折的關鍵意義,也說明了人作為理性動物所具有的“主觀能動性”的積極意義。歷史上順應民意的當權者,無不受到民意的善報,也為客觀的歷史所肯定——所謂“青史留名”是也。美國的開國領袖華盛頓是如此,還政于民的蔣經國也是如此。主動放棄對權力的壟斷,不僅是打破惡報、走向良性循環的前提,而且也是實施自我保護的最明智的選擇。因為,權力壟斷下為所欲為帶來的快感,要以身家性命的悲慘下場作為報應,即使僥幸躲過現世的懲罰,也躲不過歷史公正、無情的審判——所謂“遺臭萬年”是也。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