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被害,誰之罪?

《炎黃春秋》2011年第10期“爭鳴錄”欄目，發表了王龍的一篇文章，題目是“也談瞿秋白為何沒參加長征”，作者主要觀點是贊同王彬彬與陳鐵健的觀點，即“左傾領導者把瞿秋白等人留下，實際上是讓他們聽任命運擺布，說不好聽的話就是借刀殺人”。該文的觀點與王彬彬的觀點如出一轍，王彬彬用了1.8萬字來闡述他的觀點，可以說是他們觀點的代表。

王龍的文章與王彬彬的也有不同之處，是他提出當時許多中央領導為瞿秋白說情，如毛澤東、張聞天、周恩來、吳亮平，他們都希望瞿秋白留下，而博古一人反對，并說明博古反對瞿秋白跟隨大軍出征的原因，是當事人伍修權回憶錄中所說的：“左傾領導者不喜歡的干部，則被他們甩掉，留在蘇區打游擊。”

為節省筆墨，只談王龍等人與王彬彬的共同點，以王彬彬為例：

王彬彬在《不得不走，不得不留，不得不死》(《鐘山》2008年第5期)一文中，開頭就對標題作了解釋：“所謂‘不得不走’是指1934年初，瞿秋白不得不離開上海，前往其時被共產黨人稱作‘蘇區’的江西瑞金；‘所謂不得不留’，是指1934年10月，瞿秋白不得不留在蘇區而不能隨大軍長征；瞿秋白因了這不得不留與不得不走，才有了1935年的被捕與被殺。”作者把1935年5月瞿秋白不幸被捕后被蔣介石殺害，歸罪于要瞿秋白去瑞金和長征時把他留在蘇區的人——博古中央。

作者認為：“博古中央為何非要把瞿秋白弄到瑞金不可呢?這應該有二層用意。一是為了更好地對瞿秋白進行監管，在上海瞿秋白還可以亂說亂動……而到了瑞金在博古們的眼皮底下，瞿秋白就成了真正的死老虎了；……”另一層用意也許更卑劣惡毒……是為了不讓瞿秋白在上海安心養病。……事實果是如此嗎?

一、為什么要瞿秋白去瑞金?

1934年2月瞿秋白奉命去蘇區后，被任命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人民政府教育人民委員(相當于今天的教育部長)，兼任蘇維埃大學校長，兼管教育部所管的藝術局，還領導《紅色中華》報和紅色中華通訊社工作。早在1931年11月召開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工農兵代表大會上，瞿秋白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執行委員會下設人民委員，瞿秋白任教育委員，由于瞿秋白身在上海未能到職，其工作暫由人民委員徐特立代理。1934年2月第二次蘇維埃共和國工農兵代表大會召開，在瞿秋白缺席的情況下，仍當選為中央執行委員，和其下設的教育人民委員。(《從書生到領袖——瞿秋白》陳鐵建)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共中央做出了瞿秋白離滬赴蘇區的決定，可以說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是委以重任，蘇區全部教育、宣傳、文藝全由他一人統領。

當瞿秋白接到臨時中央要他去蘇區來電后，馬上說：“想去很久了!”據楊之華回憶說：秋白這時是興奮的。但他克制了自己的感情，提出希望楊之華能同往。但此時楊之華擔任上海中央分局組織部秘書，相當于組織部副部長，主管黨內交通工作，工作很忙，暫時無人能接替。交通工作是黨與下層聯絡的紐帶，黨的重要指示要靠交通員下達，基層的情況要靠他來上傳，特別是黨處于地下、白色恐怖嚴重的情況下，敵情瞬息萬變，交通更為重要，主管交通的領導要及時掌握各方面情況，一時難以離開，是在情理之中。(見《風采》2005年6N《(20世紀30年代瞿秋白夫婦在上海》)而王文在對實情未做充分了解的情況下，又把矛頭指向博古們，即所謂“既然令瞿秋白來‘蘇區’，是以人身迫害為目的的，又怎么會同意瞿秋白離不開的人不與瞿秋白分離呢?說得更明白一點博古們令瞿秋白到蘇區，不僅是要把瞿秋自從上海拉開，也是要把瞿秋白從楊之華身邊拉開”、“以達到從肉體上消滅瞿秋白的目的”。與上述實際情況對照，是非不言自明。

瞿秋白到達瑞金任職后，在教育、文藝、辦報方面，都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在不長的時間內，取得出色的成績。單說教育，從1934年2月到4月，不足三個月時間，教育人民委員會在瞿秋白主持下，共制訂教育法規就達24個。今天遺存下來的是當時用毛邊紙油印的一冊《蘇維埃教育法規》。這是包括小學、中學、大學、師范和社會教育在內的蘇區教育法規大全。據當時擔任人民教育副委員和蘇維埃大學副校長的徐特立同志說，秋白到蘇區后，從制訂教育方針到編寫教材，都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做出了出色的成績(《從書生到領袖——瞿秋白》陳鐵建)。令他去蘇區，分明是以博古為首的中央對瞿秋白委以重任，而該文作者卻認為把瞿秋白調到蘇區是監視他。

再說，瞿秋白是博古的老師，是他的領路人。1922年10月10日，原東南高等師范學院改名為上海大學，由國民黨左派于右任擔任校長，邵力子任副校長，李大釗推薦鄧中夏為教務長，在共產黨人鄧中夏籌劃下，上海大學成了宣傳馬列主義的革命學校，發展很快，成了當時革命的搖籃。1924年2月黨中央派瞿秋白任上海大學教務長兼社會學系主任，蔡和森、惲代英等任教，協同鄧中夏培養革命骨干，發展學生黨團員，他們為中國培養了一大批骨干人才。博古在蘇州工專畢業后，1925年9月被上海大學社會學系錄取，瞿秋白與惲代英等老師親自給他們講授馬列主義理論課。他們講課深入淺出、分析透辟，深深吸引學生，瞿秋白講的社會學概論和哲學課，尤受學生歡迎，教室里常是座無虛席，甚至門口窗外都擠滿了人。博古每課必到，專心聽講，認真記錄。上海大學《中山主義周刊》第一期，刊有1925年秋，秦邦憲、崔小立記錄的瞿秋白在上海大學的演講稿《國民革命與階級斗爭》；第二期由秦邦憲記錄的惲代英演講稿《孫中山主義與戴季陶主義》(復印件見無錫秦邦憲故居中《秦邦憲生平事跡陳列》)。這使博古和他的同學不僅受到革命的啟蒙教育，而且對馬列主義理論有了濃厚的興趣。在他們的教育和影響下，經校友顧谷宜介紹，11月博古就被批準加入中國共產黨；上大社會系很重視社會實踐，博古曾冒著生命危險到農村和紡織工人中做宣傳鼓動工作。黨組織還決定他去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任該黨部宣傳干事，從事國共兩黨合作工作。1926年10月，國民黨上海市特別黨部選派他赴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博古正是從上海大學起程去蘇聯學習，瞿秋白和上海的革命先驅是博古革命的啟蒙老師、博古的領路人，博古對他們十分尊敬。同時博古對他們的馬列主義水平及教學經驗、辦學能力十分了解，這正是博古中央請瞿秋白赴蘇區主管教育、辦報、文藝的主要原因，哪里是要加害他呢?(《秦邦憲傳》28頁，無錫秦邦憲故居秦邦憲事跡展)

二、博古為什么未讓瞿秋白隨軍長征

該文作者認為瞿秋白被害原因之二，是博古未讓他隨大軍長征，把他留在蘇區。說；“國民黨大兵壓境，蘇區危在旦夕。既然如此博古當然不會同意瞿秋白走，博古當然會把瞿秋白扔掉。”“扔下瞿秋白本就有借刀殺人之意，至少客觀上是如此。”

博古在延安整風筆記中寫了“我要說明的十個問題”其中之十，就中央蘇區留人問題作了說明：“中央蘇區撤退時，由于對游擊戰爭的形勢及其困難認識不足，以至于各級仍保留一套架子，留下了一批干部：中央局書記項英、組織潭秋、宣傳秋白、軍事陳毅、政府何叔衡。”、“這些干部以后遭受犧牲，這是我要負責的。”、“我要申明的即這批人留下并無存心使他們遭受犧牲。……”(《博古39歲的輝煌與悲壯》上海學林出版社，第161～163頁)博古這段話有三層意思，一是主力紅軍長征時，蘇區還留下一套人馬，組成中共中央分局，瞿秋白是其中之一，是中央局負責宣傳部門的領導；二是承擔責任，這些留下同志如果有犧牲，自己是有責任的；三是作了聲明，把一批干部留下并非存心使他們遭受犧牲。

從當時實際情況看，走和留都面臨很大困難和風險，都擔當艱巨的任務。從大軍長征看，要領導8萬人馬，從敵人鐵桶般的圍困中突出去，沖破敵人一道道封鎖線，要戰勝敵人的圍、追、堵、擊；要長途跋涉、風餐露宿、日曬雨淋；要在漫漫長途中尋找一塊新的根據地，前途茫茫，兇吉難卜。從留下的中共中央分局來看，紅軍是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轉移的，為保證8萬大軍安全撤出敵人包圍圈，中央給他們的任務也很艱巨，首先要他們要牽制敵人、掩護紅軍主力部隊轉移；大軍走后，要盡力保衛蘇區，并在蘇區周圍開展游擊戰，等大軍打回來時，準備配合大軍反擊，恢復被敵人占領的地方，重建蘇區。顯然要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沒有一批富有黨性和斗爭經驗并與當地群眾又有密切聯系的骨干人員是辦不到的。因此中央留下了一大批優秀干部，用毛澤東的話說：“紅軍留下了一批最有才能的指揮員：陳毅、粟裕、譚震林、項英、方志敏、劉曉、鄧子恢、瞿秋白、何叔衡和張鼎丞。”而且“許多共產黨領導人都是自愿留下準備犧牲自己的。”(《毛澤東自述》增訂本人民出版社，1996年4月第2版第82頁)

當時留下的各路人馬達1.8萬人，留下的干部除工作需要外還有走不動的老、弱和重病在身、要臥床休養的病人，陳毅當時負了重傷，坐骨斷了，身上還有許多碎骨，正住院治療，不能隨大軍長征，(《周恩來傳》中央文獻出版社，第278頁)瞿秋白則是身患肺病，發燒咯血，而何叔衡年老體弱，他們都經不起長途跋涉，所以都留下來一邊工作，一邊治病。然后在適當時機“潛入上海去治病的”(見《周恩來選集》上卷中的烈士傳略《星漢燦爛》216頁。《瞿秋白》《何叔衡傳》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

瞿秋白留下后擔任中央分局宣傳部部長，繼續擔任《紅色中華》報編委會主任，《紅色中華》是蘇區中央的機關報，平時在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反映群眾要求、報導戰斗中的英勇事跡、鼓舞紅軍士氣等方面起著重要作用，在瞿秋白領導下，報的質量有很大提高，特別在依靠群眾辦報方面。而紅軍秘密轉移，報紙掩護尤為重要。瞿秋白一旦撤離，他的領導能力、文章水平，應變能力，別人很難替代。在他精心領導下，紅軍長征以后，為了保守紅軍撤離蘇區的秘密，《紅色中華》仍以中共中央和中央政府機關報的面目出現，一切照舊：報紙內容仍以報道戰爭通訊為主，刊載軍事電臺收到的各蘇區捷報，但不提紅軍的行動情況。瞿秋白帶病和其他同志一起堅持報紙的正常出版，每周出兩三期。以后，敵軍逼近了，瞿秋白便隨軍行動：白天，他與大家一起步行，爬山，沿途還做鼓動工作；到達宿營地，大家休息了，他還要連夜寫稿審稿，以保證報紙按時出版。直到1935年1月中央局正式決定突圍轉移時為止，瞿秋白把《紅色中華》報堅持辦到最后一期。在穩定蘇區人心，迷惑敵人視聽，遲滯敵人行動，掩護主力紅軍轉移方面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以上事實說明瞿秋白是作為中央分局宣傳領導留下的，而且是不得不留，是革命需要，留下時就定下，等適當時機去上海治病的。

博古犯過錯誤，他忠實地教條地執行王明路線，并依靠共產國際派來的軍事顧問李德，一個不了解中國實際的外國人，來指揮反“五次圍剿”，給革命造成很大損失。但博古“他誠懇地接受了黨對他的批評和誠懇地作了自我批評”、“他為人磊落真誠知過能改”。(見《我的父親鄧小平》350頁)不能因為博古歷史上犯過錯誤，就什么都往他頭上栽。

博古是一個有崇高理想、堅定信念的革命者，有高度黨性和原則性的人。略舉幾個例子便可說明：1925年，上海發生“五卅慘案”，當時博古才18歲，是蘇州學聯主席，得知這個消息后，他率先在學校組織全校學生召開聲討大會，并帶領20多個學校3000多名學生上街示威游行。當時他身患肺病，登臺講演時，口吐鮮血，周圍同學很受感動，勸他休息，他說：“國之將亡，焉顧我身，愿生為中華人，死為中華魂。”他以身許國，表現了他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的情操。(《秦邦憲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第30頁《病榻瑣記》)

1931年4月顧順章、向中發先后被捕叛變，他們出賣黨組織、出賣共產黨人，并供出許多高層領導的住址，許多共產黨人被捕、黨的組織被破壞，國民黨還發出密令：抓住周恩來、瞿秋白賞銀元兩萬塊；抓住王明、張聞天、博古賞一萬大洋。周恩來、王明在上海已無法存身。9月的一天，周恩來與王明一起來到博古家，告訴博古：周要去中央蘇區擔任書記、王要去蘇聯任共產國際中國代表團團長，要博古主持中央工作。博古當時很吃驚，提出這樣不符合組織手續，周、王回答，已與共產國際遠東局商妥，再告共產國’際批準即可(博古在延安整風時講述大意)。博古就是在這樣危險的情況下服從黨的安排挑起了這副沉重的擔子，擔任中共臨時中央總負責人，他不考慮個人安危，把黨的需要放在第一。

遵義會議后，他遵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服從黨的決議，交出大權，此后一直擁護新中央的領導，并與張國燾的分裂活動作斗爭；當紅軍強渡大渡河取得勝利后，他在他主編的《前進》報上發表文章《前進!與四方面軍匯合去!》，熱情贊揚，高度評價這一勝利，文章說：“太平天國革命領袖之一——石達開曾率領一支部隊，企圖渡過金沙江與大渡河，在四川建立太平運動的根據地，但這個愿望終于沒有實現，石達開及其率領的部隊壯烈犧牲在大渡河邊。”“而紅軍在10倍優勢敵人的圍追堵截下，我們飛越了石達開所不能渡過的大渡河。這是中國軍事史上開創紀錄的史跡。”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博古的氣度和胸懷，他剛從最高領導崗位上撤下來，沒有計較個人榮辱得失，沒有消沉，也沒有對立情緒而是站在黨性的立場上來分析問題，以黨的利益為重。盛贊大渡河的勝利，表現了博古的品德、高度的原則性。(《秦邦憲文集》第296頁《前進!與四方面軍匯合去!》)

革命總是有犧牲的，留下來的瞿秋白、何叔衡等人不幸被敵人殺害，令人傷心，8萬紅軍到陜北后只剩3萬，不更令人嘆惜嗎?

三、博古是什么情況下成為中共中央負總責的領導人的

文章開頭就下了論斷：王明、博古扳倒瞿秋白奪取最高領導權，是米夫的教唆，博古是米夫扳倒瞿秋白的幫兇。這是主觀臆斷。《博古傳》、《秦邦憲傳》先后再版已有近20年，傳中這些情況已交代十分清楚。有關博古與米夫、王明的關系，博古早在延安整風時“我要說明的十個問題”之三、六有說明：“米夫是孫大校長，我是學生，只有師生關系。聽說米夫當時請一些人吃飯，但我未被邀請過一次”、“回國后從未再見米夫一次”。博古回國后，并未見米夫一面，如何教唆?(《博古39歲的輝煌與悲壯》上海學林出版社，第161～163頁)與王明關系，博古說：“與王明，在莫斯科和他是不熟悉的。”他們都是孫大的學生，是同學關系。王明比博古大，不在一個年級，比博古早回國一年，博古1930年在一次游行活動中碰巧遇見了王明，才開始有了聯系。(《秦邦憲傳》第70頁)有什么證據證明博古是米夫扳倒瞿秋白的幫兇呢?

1931年1月7日，在上海召開了六屆四中全會，在會上進一步批判了李立三的左傾盲動主義，批評了三中全會對李立三的錯誤調和妥協、增補了新的領導、撤銷了李立三和瞿秋白的政治局常委。此時博古只是團中央宣傳委員，他以團中央代表列席會議，怎么能把共產國際的決定，轉加到博古頭上呢?博古后來被推上中共中央總負責人的地位，那是在8個月以后，是臨危受命。怎么能說博古是扳倒瞿秋白上去的呢?

該文作者認為博古一直在打擊瞿秋白，這是主觀猜測，實際上在上海博古領導的黨組織一直在暗中對他進行保護，當時，瞿秋白處境險惡，是蔣介石密令抓捕的重點，特務四處搜尋他，每當風聲吃緊時，就派黨中央領導親自接送：1932年瞿秋自在魯迅家避難時，是當時總工會黨團書記陳云親自接出來轉移到別處去的；(《魯迅評傳》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59頁)1933年2月情況緊急，又是上海臨時中央組織部部長黃文容親自送到魯迅家避難的，這怎么能說博古要有意加害瞿秋白呢?

上述史實和分析中可看出；《瞿秋白不得不走，不得不留，不得不死》的作者王彬彬和王龍等人的文章，對這段歷史的資料未認真收集；對瞿秋白為何去蘇區，為何未隨大軍長征留在蘇區，沒有認真研究；對博古與瞿秋白的關系、博古的為人、品德及對革命的貢獻缺乏了解，仍根據60多年前延安上層整風中，一些人毫無根據提出的，博古早已向中央澄清的問題來做文章。

(作者為北京聯合大學師范學院[前師大分校]中文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