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遺體“去留之爭”的聯想

在原蘇聯、保加利亞、烏茲別克斯坦，還有在我們中國，我曾拜謁過七座陵墓(或紀念堂)。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三處。

一處是列寧格勒(今圣彼得堡)的彼得保羅大教堂，里邊擺放著羅曼諾夫王朝九名皇帝的墓地，每座墓長約兩米五，寬不足一米。

另一處是歷史名城薩馬爾罕的“烏始皇”帖木兒家族陵墓，每座烏茲別克皇帝墓地的尺寸，與俄皇墓地所占的面積差不多。這兩處陵墓我多次去過，每次都留意觀察，拜謁者也好，參觀者也罷，他們到那里去，究竟是為了什么?察看的結果表明：認真聽講解的，為數甚少，大部分人是“到此一游”，匆匆一走。我每見此況就尋思，俄皇、烏皇的子孫后代，建造這些陵墓的初衷究竟是什么，大概是想讓其先王的“文功武略”“化石化”，世世代代讓人唱贊歌，頂禮膜拜吧，然而……

第三處是列寧墓，它在莫斯科紅場上屹立80多年了。有朋友對我說，列寧歷來反對神化個人，常以“普通一兵”現身于眾，問：這座陵墓本身，是否有違這位偉人的思想與風范?此問有點另類，但很尖銳，有深度，問得好!

列寧遺體是“去”是“留’’?

其實，對列寧遺體的“去”“留”，還在他在世時，就開始在最高層展開爭論，最后被“留”了下來。蘇聯解體后，爭議聲再起，俄羅斯首任總統葉利欽把大手一拍：留!近來，把列寧遺體另遷別處的呼聲，又隱約可聞。

可見，對這位偉人遺體的“去”“留”，已爭論了整整90年，至今仍未息止。

讓我們來翻一翻幾張相關的歷史頁片。1921年下半年，列寧的健康開始惡化。他的兩個“潛在繼承人”——托洛茨基與斯大林，當時就已經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和心思，放在“偉大領袖”的種種后事安排上，其中之一便是列寧遺體的“去”“留”。斯大林以“順應億萬民意”為由，力挺“留”，而托洛茨基則主張“去”，刻薄地質問：為何要把領袖“制成千尸”，并給“論敵”的主張扣上“與馬克思主義科學格格不入”這樣一頂大帽子。當時，這種非此則彼的爭議只是在暗地里進行，不好驚擾尚躺在病榻上的偉大領袖。不過，“沒有不透風的墻”，托、斯二人之爭，很快就傳到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耳朵里。這是個知深淺的老革命家，她既不摻和“二虎之斗”，也不向丈夫報告，只向政府辦公廳主任布魯耶維奇撂下了這么一句：堅決反對日后將伊里奇(即列寧)“木乃伊化”。

1924年1月21日，列寧因病逝世。俄共中央立即召開全會，為治喪事宜做出安排，其中之一是對偉大領袖遺體的處置辦法。全會做出了一項前后表述矛盾，可“去”可“留”的決議，顯露出當時這樣一種狀態：在列寧遺體“去”“留”問題上，托洛茨基與斯大林仍僵持不下。

列寧葬禮結束后不久，其遺孀在報上“引爆”了一個“重磅炸彈”：我懇請人們不要把自己的悲痛，化作對伊里奇本人流于表面的崇敬……不要為他立什么紀念碑，也不要用他的名字命名什么紀念堂……伊里奇生前就認為，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反而是個累贅……這是呼喊，還是懇求，或是警告?但都于事無補了，不管列寧生前是否這樣“認為”過。

列寧墓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陵墓史上“開先河之作”。繼其后，在保加利亞、越南、中國、朝鮮，為已故的最高領導人也先后建造起顯赫的陵墓或紀念堂。

穿越過90年的時空隧道，我們又回到了90年前的那個原點：列寧遺體究竟該“去”還是該“留”，換言之，是托洛茨基和克魯普斯卡婭對，還是斯大林對?這是一個關乎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重大問題。眾所周知，周恩來是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生前立下遺言，身后不留骨灰，將其撒向祖國的江河大地。這位偉人的功勛彪炳史冊，但他歷來反對宣揚其個人，從不希望給自己立個什么紀念碑。鄧小平也是這樣，他的一位親人曾告訴我，這位在中國現代史上留下深深印記的老人，有一次同孫輩孩子們隨便聊天，當聊到一個人的后事安排時，淡淡地說：把骨灰放到抽水馬桶，用水一沖了之!無獨有偶，越南領導人胡志明生前也立下遺言，身后將其遺體“一燒了之”，一切喪事從簡，“免得白白浪費百姓的時間和金錢”。

名人的陵墓在訴說些什么

列寧遺體“去”或“留”的爭議，倒是讓我想起“西湖遷墓”一件往事。還在1964年，毛澤東就已開始醞釀“破四舊”了。有一次，他到杭州，感到“行近郊原，處處與鬼為鄰”。為此，善揣其意的胡喬木寫了一首《沁園春·杭州感事》，并經毛澤東字斟句酌地潤色修改。這首詞的最后兩句是：“土偶欺山，妖骸禍水，西子羞污半面妝。誰共我，舞倚天長劍，掃此荒唐!”這是一首非同尋常的作品，它赫然地被登在報上，而且還占著只有毛澤東詩詞才能“榮享”的版面，其“引導”作用不言自明。頃刻間，西湖附近古今大小墓地，便被一掃而光。25年后，胡喬木憶及此事時，感慨不已，在致友人信中稱：“何以善其后……甚愿聆教”?？梢?，他對四分之一世紀前那段“掃此荒唐”之荒唐事，進行了反思與自省。我無意把昔日西湖遷墓事與列寧遺體的“去”“留”硬扯在一起，但如果以史為鑒，個中也并非沒有一點值得思考之處。我之所以插入這段與本文的立意似乎有點相悖的話，是想表明這樣一個態度：對那些名人陵墓、陵園，大可不必重犯“掃此荒唐”那種“荒唐之罪”，那畢竟已經成了歷史，而歷史是不喜歡荒唐的。

我常問自己，古今中外數不清的名人陵墓，究竟在向人們訴說些什么?有些歷史人物的墓地并不那么耀眼，卻留下了發人深省，甚至震撼心靈的話語。在華盛頓林肯紀念堂的一面墻上，鐫刻著這位美國農奴解放者的“林氏三民主義”：民有、民治、民享。在德國大哲學家康德墓地紀念碑上，鐫刻著人類思想史上一句至理名言：“有兩種東西，我對其思考越是深沉、持久，我心靈被喚起的驚奇與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頂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痹谟《仁バ鄹实啬沟爻隹谔?，鐫刻著他所指控的“社會七大罪惡”：投身政治而不講原則；擁有財富而無勤缺勉；追求享樂而忘卻良知；學識淵博而人格低賤；善于斂財而無視仁義；沉湎科學而忽略人性；崇拜神靈而疏于奉獻。

諾貝爾這個名字，在世界上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他的墓地卻淹沒在平民百姓墓地的“汪洋大?！敝小Ｔ谠僖矊こ２贿^的墓碑上，只刻著“NOBEL(諾貝爾)”和生卒年月日。記得諾貝爾生前曾說過：“我更關心生者的肚皮，而不是以紀念碑形式對逝者的懷念?！边@也是一句至理名言，它也許是對諾貝爾墓地如此之簡陋的最好注腳。巴黎公社領導人之一，《國際歌》作者歐仁·鮑狄埃的墓地也很一般，這是一本翻開的書，上面刻著“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大名鼎鼎的法國前總統戴高樂的墓地亦極為簡樸，墓碑上只寫著一行字：“夏爾·戴高樂，1890－1970”。他生前曾立下遺言：不進先賢祠，不去榮軍院，喪事從簡，不驚擾大眾……

在夏威夷瓦湖島一處叫“廟谷”的青山綠草，掩映著張學良將軍與夫人趙一荻女士合葬之墓。墓碑極為簡樸，上面只刻著：

張學良1901－2001

趙一荻1912－2000

連夫婦倆人的生卒年份的數字也出奇地簡練，只由0、1、2、9四個阿拉伯數字組成。

寫到這里，我還想簡單提一下一段史實。斯大林1953年3月5日去世后，其遺體不久后就被安放在水晶棺內，與列寧遺體并排擺放在一起，列寧墓遂改稱“列寧斯大林墓”。1956年春，蘇共召開二十大，指控斯大林搞個人迷信，而且后果極其嚴重。1962年10月3日凌晨，斯大林遺體被秘密遷出列寧墓，安葬在該陵墓后面的重要領導人墓地上(并非像從前所傳說的那樣“焚尸揚灰”)，于是，“列寧斯大林墓”又改用原稱。每當站在斯大林墓碑前，我總是想，這位備受爭議的歷史人物長眠于此，也許比躺在陵墓里更感舒服。

有位朋友對我說，斯大林的繼任者赫魯曉夫，當過蘇聯最高領導人11年，去世后卻未能像斯大林那樣，埋葬在紅場上，問這是何故?我告訴他：赫魯曉夫是1964年10月14日被趕下臺的，1971年9月11日去世，當時的“稱號”只不過是“全蘇養老金獲得者”，被葬于莫斯科新圣女公墓。赫氏是個功過分明的人。從前在我們中國，讓人們更多看到他的消極面，在某些方面，甚至還有意扭曲其形象，給他扣上“現代修正主義頭目”這樣一頂嚇人帽子。其實，在打破舊的政治經濟體制桎梏方面，特別是在反對個人專制這個緊要關節點上，在國際共運史中，他是“敢吃螃蟹”之第一人。他的悲劇在于，以反對個人專斷開始，卻又以“克隆”出另一個個人專斷而告終。在俄羅斯第三等高級墓地上，赫魯曉夫最終分得約四平方米土地，乃適得其所。看來，歷史老人對他還是公平的。

“少”與“無”——往往才最珍貴

蘇聯一俄羅斯問題名家，原駐俄羅斯大使王藎卿生前立下遺言：身后不舉行任何形式的悼念儀式，不驚動任何人，特別是中央領導人。我國一位現任領導人，王藎卿多年的同事，一再堅持要到北京醫院送老戰友最后一程，但這一愿望最終未能得以實現。他被這位外交界老前輩的高風亮節感動得熱淚盈眶。著名相聲演員馬三立生前曾留下這樣一句話：去世后當天就下葬，除當時守在病房的親友外，不告知其他任何人，包括親朋好友。從馬三立上午9時許辭世，到下午3時許下葬，過了才幾個小時，他的遺愿就得以實現。這種“不帶半根草走(陶行知語)”的精神風范，著實發人深省：一個人的最后一步應該怎么走，最后一程應該給后人留下些什么，好讓其思量思量?

由此亦聯想起一些形成強烈反差的咄咄怪事。為悼詞一兩句評語，可以爭得面紅耳赤，讓逝去的親人躺在冷冰冰的“世界”里，一連兩三個月也在所不惜。為爭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高規格”，可以不顧臉面，磨破嘴皮。為名“顯孝道”，實則“拼奢華”，為老爹老娘出殯，竟出動數百輛公車，擺幾百桌“夾份子”酒席。挖空心思要把“豪宅”從地下也搬到“天上”。大興草木，建造占地上百畝大的超豪華“活人陵園”。凡此種種，早已見怪不怪了，今后看來還會繼續怪下去，甚至怪得更離奇。其實，在逝者身上做文章，不是屈從于不良世俗，就是另有所圖。在這里，我想借俄國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一句“話糙理雋”遺言，以贈此類怪事的制造者：“像一個叫花子那樣，把我埋葬掉!”

列夫·托爾斯泰墓是一個小土冢，落座在俄羅斯中西部的圖拉市市郊。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拜謁托翁墓后贊日：“此乃人世間最美的墓地!”另一智者則這樣評稱：“列夫·托爾斯泰以其豐厚的著作登上俄羅斯文學的頂峰，而他的墓地，則以簡陋而攀上世界名墓之巔!”我國一位前領導人，拜謁托爾斯泰墓后，感慨地對跟隨其后的我說：“有的人辭世后安臥在陵墓內；有的人離世后得到個雕像或十字架；有的人身后只有一抔黃土，不過，一壞黃土也許更偉大!”

最后，我想借用陶行知先生“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走”這一名句，來作為本篇的結語?！安粠О敫葑摺薄獙Υ蠖鄶祰藖碚f，在現階段也許還不現實，但我們總得提倡，并逐漸踐行。

從俄國大文豪身后那“一杯黃土”，到中國現代大教育家勸人“不帶半根草走”，再到當代一位世界級政治家留言“去世后拆屋”，凡此種種，向人們訴說同一個樸素真理：“少”與“無”——這兩個字內所深埋的寶藏，往往才最為珍貴。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