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為何一再贊揚郭嘉

郭嘉，三國時期曹操的重要謀士，是一個歷史人物。1959年毛澤東在第二次鄭州會議、上海會議、廬山會議等中央的重要會議上多次提及，并向領導干部推薦看他的傳，號召向他學習，毛澤東經常稱贊歷史人物，向干部們推薦讀古人的傳記，這往往是同現實情況相聯系，為現實政治服務的。一般認為，郭嘉是“多謀善斷”的典型，問題似已說得很清楚了。不過，細讀史料，還是可以探求毛澤東加之于郭嘉身上的更多含意。再從中細作揣摩，能體會到毛澤東在“大躍進”遭遇嚴重困難時的心境。

郭嘉是自下而上“多謀”的典型

在1959年2月底3月初的第二次鄭州會議上，毛澤東比較早地談到了郭嘉。參加這次會議的除了部分政治局委員外，大部分是各省市區的負責人。毛澤東幾乎把郭嘉為曹操出謀劃策的故事都講了：打不打呂布，當時議論紛紛。郭嘉建議先打呂布，有人說，打呂布，袁紹怎么辦?郭嘉說，袁紹這個人多端寡要，見事遲，得計遲，不要怕，袁紹一定不會打許昌。于是曹操就去打呂布，把呂布搞倒了……這個人很有名。《三國志·郭嘉傳》可以看(陳晉：《毛澤東之魂》，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371～372頁)。這次會上講“多謀善斷”，雖然從謀士郭嘉的例子入手，但最后的落腳點是作為決策者的曹操——“曹操能夠問計于郭嘉，聽取他的意見，果斷做出決策，說明曹操是知人善用，多謀善斷的人物”(陶魯笳：《毛主席教我們當省委書記》，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97～98頁)。在“多謀”和“善斷”兩方面強調的也是后者——“形勢已經出來了，他還不能判斷，得出一個方針來，就處于被動。”“謀是要多，但是不要寡斷，要能夠當機立斷。”之所以強調“善斷”，與毛澤東所說的“形勢已經出來了”有關。進入1959年，“大躍進”問題更加暴露。在第二次鄭州會議上，毛澤東認為找出了問題的所在：一平、二調、三收款，領導者的平均主義和過分集中的傾向。而不少與會地方負責人思想上沒準備，對毛澤東提出的一套主張想不通，跟不上，一時轉不過彎來(見逢先知、金沖及主編：《毛澤東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918—921頁。)。所以毛澤東有了強調“善斷”的談話。

不久之后的上海會議上，毛澤東重提郭嘉，提倡“多謀”的用意才凸顯出來。1959年春以來，全國農村出現餓飯、浮腫、逃荒等現象，日用品短缺或根本沒有，工業計劃完成得很不理想。如果不對原計劃的高指標進行調整，將會給國民經濟帶來更嚴重的后果。就是在這種形勢下，3月底到4月初，在上海召開了的政治局擴大會議和隨后的八屆七中全會。

據薄一波回憶：在上海會議上，毛澤東“又著重議論了多謀善斷、留有余地等問題。毛澤東同志提出，希望大家看看《三國志》中的郭嘉傳……”毛澤東同志介紹大家看郭嘉傳，意思是希望各級領導干部做事要多謀。他說，多謀善斷，這句話重點在‘謀’字上。要多謀，少謀是不行的。要與各方面去商量，反對少謀武斷。商量又少，又武斷，那事情就辦不好。謀是基礎，只有多謀，才能善斷。謀的目的就是為了斷。(《人民日報》1981年12月26日第2版。)

這次談郭嘉，談“多謀善斷”，重點在“多謀”。這種變化與批評的對象有關。如果說第二次鄭州會議是針對地方負責人的，而這次會議則主要針對“搞計劃的人”。

據《李富春傳》介紹：毛澤東在會上說“搞計劃的人少謀武斷，不愿意聽不同意見，計劃工作不留余地；他還指責計委‘封鎖消息’，說封鎖的厲害。”后來毛澤東在1960年6月18日追述上海會議時說：“這次會議講了要多謀善斷，這個批評之所以作，是在會議召開之前兩日還沒有一個成文的盤子交出來，不但各省不曉得，連我也不曉得。不和我商量，獨斷專行，我生氣了，提出了批評。”(《毛主席教我們當省委書記》，第74—75頁。)

批評搞計劃的人“少謀武斷”是與“封鎖消息”聯系起來的。會議期間，同樣因“封鎖消息”而遭到批評的還有胡喬木(據胡喬木回憶，他是不敢向毛澤東報告陳云的意見，也有保護陳云的考慮)。毛澤東提到上年武昌會議期間，陳云向胡喬木建議四大指標暫不公布的事時說：“喬木也不反映……這種話武昌那個時候我就不知道……過了幾個月，四月二日喬木同志才告訴我。”(《毛澤東傳》，第940頁。)“陳云這個問題如果那個時候提出來，我會想一想的，可能不想一想，擋回去，也可能想一想，召集一個會議，把這些不搞進去，還是學北戴河一樣，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九十的增產，比較穩妥可靠，不被動。”(金沖及、陳群主編：《陳云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1166頁。)因為此事他對胡喬木的批評是很嚴厲的：“你不過是個秘書，副主席的意見敢不報告。”

會上即使是在表揚陳云“善謀”時，也批評了其他人的“不善謀”：“在武昌發表一九五九年糧、棉、鋼、煤的數字問題上，正確的就是陳云一個人。一月上旬，也是他正確，不是別個同志正確，別個同志不善謀。所謂善謀，就是跟我們這些人談一談，交換交換意見。”(《毛澤東傳》，第940頁。)

在上述批評中，可以感受到毛澤東對信息渠道受阻的惱怒，隱隱還有將高指標居高不下、局面惡化至此的責任部分歸咎于信息不暢、少有善謀的意味。

應該注意到，作為下屬的“多謀”(謀于上，出好主意)和作為決策者的“多謀”(謀于下，聽取意見)是有分別的。上海會議期間毛澤東贊揚郭嘉，推薦領導干部讀《郭嘉傳》，主要的用意是提倡自下而上的多謀、善謀作風，特別是工作遇到大的困難、問題時，下屬要多給決策者提供全面信息，反映真實情況，謀劃好的辦法。

從郭嘉與海瑞的關聯看提郭嘉的深一層蘊意

郭嘉與海瑞，隔朝跨代，本無瓜葛。但在八屆七中全會上，兩個歷史人物“碰面”了。這并非偶然，而是有關聯的。

上海會議期間，毛澤東在看了東道主安排的湘劇《生死牌》后，對戲中人物海瑞發生了興趣。第二天他專門讓人找來《明史》，仔細讀了其中的《海瑞傳》。針對當時干部不敢講真話的問題，毛澤東在會上盛贊海瑞，號召大家要敢于提出不同意見。“毛主席說：明朝皇帝對下臣嚴酷，不少大臣被廷杖致死，但還是堵塞不了言路。對嘉靖皇帝忠心耿耿的海瑞，為了大明江山，不惜冒著殺頭的危險上疏批評皇帝。海瑞對嘉靖皇帝罵得很厲害，罵嘉靖是‘家家皆凈’。”(《陳丕顯回憶錄》，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毛澤東還特意把《明史·海瑞傳》送給彭德懷看了。他甚至鼓勵與會者說：我的缺點，你們也要批評(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18頁)。

如果明確了毛澤東贊揚郭嘉的用意是希望下級能多謀。那贊揚海瑞也就不難理解了。海瑞是郭嘉“多謀”的一個極端形態。海瑞的特點仍然是自下而上地反映情況、提出建議，只是他的“多謀”激烈而極端——采取不懼一死“罵皇帝”的方式。有些時候，毛澤東為了迅速扭轉一種形勢，愛用一些十分尖銳甚至是極而言之的話，覺得不如此，不足以引起人們的注意，不如此不利于問題的解決。“大躍進”一哄而起，到了1959年上半年卻出了那么大的問題，毛澤東不能不思考為什么聽不到或很少聽到符合客觀實際的情況和解決問題的好主意。他希望下級能像海瑞那樣，不怕受打擊乃至殺頭，敢于直言進諫，出主意，講真話。

不過從一開始，毛澤東就對海瑞這個極端的典型有著矛盾心理。他希望下級敢于講真話，但不希望真出海瑞。“八屆七中會議時，毛澤東曾對人說，講海瑞，我很后悔。可能真出了海瑞，我又受不了。”(同上。)矛盾的心理反映在行動上就會有令人費解的事出現。就在提倡海瑞精神的同時，他又批評了歷史上反對過他的人，特別是彭德懷：“你彭德懷是一貫反對我的。”“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年紀大了，要辦后事了，也是為了挽救你。”(鄭文翰：《秘書眼中的彭老總》，軍事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13～414頁。)“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算是對彭德懷的提醒，也算是對敢于“罵皇帝”的人的一種警告。

在這種矛盾心理下，毛澤東給海瑞加了一些限定。首先，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也就是說，海瑞“罵皇帝”的初衷是為皇帝好，為大明江山，不能另有私人目的、個人野心。毛澤東在會上特意講了《海瑞傳》中的一個細節：嘉靖把海瑞關起來，準備殺掉。一天，看監人拿酒菜給他吃，他很奇怪，一問才知道嘉靖皇帝死了。他大哭，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毛澤東說，盡管海瑞攻擊皇帝很厲害，對皇帝還是忠心耿耿的(《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第1118頁)。其次，最好不用“罵皇帝”那么極端的作法。毛澤東在1958年3月成都會議上也講到要敢于講真話，向上級提意見。他認為有話不說，就很危險，但要選擇說話的時機，不講策略也不行。“例如明朝的三大案，反魏忠賢的(東林黨人)那樣不講策略，自己被消滅，犯了圣怒，當朝打屁股。”(李銳：《“大躍進”親歷記》，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232頁。)上海會議期間，在講到“現在搞成一種形勢，不大批評我的缺點”時，他又說：“你用旁敲側擊的辦法來批評也可以嘛。”(《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第1117、1118頁。)

胡喬木在廬山會議期間曾對人說起：主席引用海瑞說法的意圖有多次，但是目的在不出海瑞。(李銳：《廬山會議實錄》，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6頁。)不知這是否真的是毛澤東的本意。不過，和海瑞比起來，毛澤東應該還是更喜歡溫順得體的郭嘉。因為海瑞的優點比如忠心耿耿，郭嘉也有；而海瑞的缺點，比如拗于世情，則在郭嘉身上看不到。

《三國志·郭嘉傳》的注中記載了曹操給荀□的信提到郭嘉：郭嘉曾預言自己如果去南方就不能生還，但是他給曹操謀劃平定天下的大計時，全無私念，認為應該首先對南方的荊州用兵。曹操稱贊郭嘉忠厚，信中還嘆息說：郭嘉死時不到四十歲，已在自己身邊十一年了，艱難險阻，共同擔當。因為郭嘉通達，洞見世事明晰而迅捷，甚至打算把身后之事托付給他云云。《郭嘉傳》中也說：“嘉深通有算略，達于世情。太祖曰：唯奉孝為能知孤意。”這些都是說郭嘉對人情事理通達，與主公心意相通。讀《郭嘉傳》確實可以感受到，郭嘉說話辦事得體，提建議、出計謀總是溫言良語，讓人舒服受用，無論曹操采納與否，從無諫諍。相信《郭嘉傳》中的這些描述，熟讀《三國志》的毛澤東是很熟悉的。他向領導干部推薦《郭嘉傳》，是否正是注意到了郭嘉的這些特點呢?如果是的話，那作為一個符號的郭嘉，除了多謀、善謀，還多了忠心、得體和溫順的新一種含意。

毛澤東和曹操在打敗仗后都提郭嘉的聯想

1959年毛澤東提郭嘉，在廬山會議上還有一個尾聲。據參加會議的李銳回憶：7月11日，毛澤東和周小舟、周惠、李銳談話時，李銳曾建議，財經工作還是由陳云掛帥為好，二周也當即附議。毛澤東于是向他們講“國亂思良將，家貧念賢妻”，這是《三國志·郭嘉傳》上的話。曹操打袁紹，吃了大敗仗，于是想念郭嘉(《廬山會議實錄》，第63頁)。(“國亂思良將，家貧念賢妻”不見于《郭嘉傳》，而出自《史記·魏世家》；曹操打袁紹吃了大敗仗之說也疑為赤壁之敗。一作者注)可注意的是，這次特別提到曹操吃了大敗仗后念及郭嘉。《郭嘉傳》載：曹操赤壁之戰后，曾說過一句話：“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毛澤東似乎對這句話很注意，不但這次在廬山上和“秀才”們說起，第二次鄭州會議上他也提到過：“赤壁之戰時，曹操想他，說這個人在不會使我處于這種困難境地。”(《毛澤東之魂》，第371頁。)

毛澤東對曹操赤壁之敗的關注還不止于此。《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中記載，擊敗袁紹后，曹操下令日：“自命將征行，但賞功而不罰罪，非國典也。其令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毛澤東讀到此處時，曾在旁邊加了批注：“赤壁之敗，將抵何人之罪?”(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138頁。)他認為曹操親率大軍攻吳，招致赤壁之敗，這是曹操的一個重大失誤，又未自罪，言不由衷。可見，毛澤東對打敗仗的責任問題是重視和敏感的。

毛澤東為什么對赤壁之敗和曹操大敗后念及郭嘉如此關注呢?這恐怕是偉大歷史人物在特殊歷史關頭的共性表現吧。赤壁之戰對于曹操和“大躍進”對于毛澤東有相似之處，這樣的大敗仗是他們揮之難去的心結。曹操敗后說“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應該有雙重的含義：一是委婉地作了自我批評，承認了失敗。二是又提出這個責任其他下屬也有份，要共擔。面對“大躍進”的失敗，毛澤東一方面多次作自我批評。在廬山會議前6月13日的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說：“去年北戴河會議才開始抓經濟建設，特別是工業。看來，我第一個抓工業，像我1927年搞秋收起義時那樣，第一仗打了敗仗。”據吳冷西回憶，像這樣的自我批評，毛澤東還是第一次(《憶毛主席》，第135頁)。另一方面他又表現出不甘心、不服輸的心理。廬山會議期間他說：“世界上從來沒有不打敗仗的將軍。打三仗，一敗二勝，就建立了威信”(《廬山會議實錄》，第56頁)，為“大躍進”的失敗辯護。

對于造成嚴重困難局面的責任，毛澤東承擔了自己的一份，同時也強調了責任分明，責任共擔。他在6月13日的政治局會議上說：“不僅我碰了釘子，在座的也碰了釘子。”在廬山上他說：“如果講到責任，責任在李富春，責任在王鶴壽，其他部長多多少少有點責任；農業部有責任，譚老板有責任。主要責任應當說在我身上……”。8月1日在批判彭德懷的講話中，毛澤東說：“船要沉了，老鼠趕快離開船……大躍進你們沒有參與，沒有責任?北戴河會議沒有反對，武昌會議、上海會議時都贊成的。”(《廬山會議實錄》，第141～142、202頁。)

從毛澤東歷來對曹操的評論來看，他是懂得這位古人的心的。毛澤東在1959年幾次提到郭嘉，是否也在借用曹操大敗后念及郭嘉的雙重含義呢?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