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革”中是個“邊際”性的角色,受到過沖擊、挨過整,但不是受盡折磨的那種人,是挨整中的幸者;我曾下決心“在哪摔倒,在哪爬起來”,要緊跟,可能是跟不上,反遭更革命的同志的批判。到了“文革”后期應該說是“不跟”了,但也很少公開逆反,更多的是采取“沉默”,只是在日記中吐露心聲。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我的“邊際性”可能也具有某些普遍性和共性;可為后人解剖那段歷史提供一個標本。
“文革”已經是一個歷史存在。以晚年之身經歷那場浩劫的一代人大多已經離世,我們這一代以壯年之身親歷和見證這場災難的人也逐漸進入晚境,如果我們這一代不說出我們的遭際和感受,那就缺了一代親歷者的聲音。下面寫的三個鏡頭只是我經歷的一個側面。
一、從革命隊伍中滾出去
1966年6月1日晚廣播了北大聶元梓的大字報,南開也立即沸騰起來。我當時帶領一二年級學生在東亞毛紡廠半工半讀,學生要立即回校參加運動。我說要請示,話音未落,便遭到學生的抗議。當時我還不知道有“五一六通知”。我依然勸阻,但已成屁話,一哄便拒絕去工廠,以極大的熱情投入革命。校方提出的口號是:萬箭齊發,不設任何框框,任何人不得壓制。
半工半讀的同學接觸面非常窄,平時安排得緊緊的,也沒有任何課外的學術活動,他們除了認識一同半工半讀的老師外,幾乎不認識任何其他的教師與系領導。我是他們最直接的“領導”,于是我成為大字報討伐的主要對象。時年31歲,在這個年齡段,我是挨大字報最多的一個。從內容看主要來自學生,顯然也有提供情況的幕后人。當時的大字報具有神圣性和威懾性,來勢兇猛,記得中文系著名教授李何林先生曾貼出反駁的大字報,遭到更猛烈的轟擊,視為反動,被鎮壓下去。所以幾乎所有挨大字報的人,都“癱軟”了。多年過去了,貼我的大字報的具體內容已記不太清,除說我壓制革命外,下邊幾個方面的事還有印象:
一類是“黑關系”:在主樓(歷史系在二層)的進口處赫然醒目的大標語:“揪出彭颯云伸向南開的黑爪牙劉澤華”。彭珮云是聶元梓大字報被點名的主要黑幫之一,我與她連在一起,能不是一大罪狀?
事情是這樣引起的。1966年春,彭珮云帶領北大一些人來南開考察半工半讀,我作為歷史系一個試點負責人在會上向彭做過匯報,會后她又約我單獨談了一次,我又陪著她參觀了半工半讀的工廠并與同學進行交談。事后我把彭珮云關注的問題在師生中講過,我印象主要是學習質量有否保證?師生的思想有哪些問題,如何解決?革命群眾出于極高的政治警惕性,把我也列入彭珮云的小爪牙,敦促我交代彭珮云來南開的反革命勾當和陰謀。按當時的形勢,我是應該出來胡揭一通,可是我不會,只好默不作聲,挨大字報轟吧!
更使我感到驚異的是,竟然有大字報敦促我揭發鄧拓。事情是這樣的:1966年春夏之交,一天黨委副書記翟家駿派人找我,要我立即到他辦公室。我一進門,副書記就說鄧拓書記(華北局書記)要看看我的講稿,我一聽是鄧拓,嚇得發毛。我的講稿亂糟糟的,怎么能拿得出手?我推托不行。副書記有些不耐煩,用命令的口氣說:沒有商量的余地,再亂也得給,這是命令!我無可奈何,只好服從。來索取講稿的是《天津日報》的一位記者叫李夫(天津著名的新聞界人物)。過了幾天,把稿子退還給我,沒有提任何意見。鄧拓為什么要講稿?我至今不清楚。
比較多的大字報說我是走資派和“三反”分子的紅人。一開始我還是系“文革”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就我所知,當時對貼誰的大字報沒有任何布置。大約到6月中旬,一次系“文革”領導小組開會商議應該在亂箭齊發的同時適當集中主要目標。一位副教授(教研室主任,大字報不多)提出歷史系有“三敵一霸”。“三敵”就是三個敵人。有鄭天挺,反動學術權威,一級教授,時任南開大學副校長,是吳晗與翦伯贊的老朋友,也是胡適的老朋友等等;有鞏紹英,革命意志衰退分子,與北京“三家村”的成員有交往。鞏紹英1936年入黨,高級干部,行政級別10級,曾任過省的教育廳廳長等職務。因酷愛歷史,棄官從學,主持過上世紀50年代中學第一版歷史教科書的編纂。因1955年“反胡風”、“肅反”不積極,被毛主席大批一通,從此屢屢被整。1963年來南開后拒絕擔任實質性的政治與行政工作;有魏宏運,系總支書記、講師,走資派。“一霸”是系辦公室主任。多數人說他概括得好,瞄準了主要目標。這一概括把我也卷進去了,因為在“三敵”中竟有兩位是我十分接近的人,即鞏紹英和魏宏運,大家公認我被他倆看重和重用,是他們的“紅人”,把目標集中在他們,我自然就是他們的走卒和黑線人物了。我當時的精神幾乎要分裂。過去既然受他們的器重,“紅得發紫”,這個時候把我與他們連在一起不能說沒有道理。我雖然也認為他們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說他們是敵人,我還不能作這樣的結論。我與鞏紹英一直保持聯系,常常在晚上偷偷摸摸地過話。他要我寫他的大字報,擺脫被動。可是就是寫不出來。魏宏運6月中旬從農村“四清”返回學校,他來到歷史系時我當眾與他握手,由此也招來一批大字報。我當時的想法,還沒有給人家定性,不能就看作敵人!可是革命群眾對我的期望還是蠻大的,不停地敦促我“反戈一擊”,揭出他們“三反”的證據,端出他們的陰謀來。我被打懵了,也許是一丘之貉,橫豎寫不出使革命群眾認可的大字報,雖也寫過幾張,但沒有實質內容,反而又招來一通轟擊:假揭發,真包庇!
當時的大字報是否是革命的,一是看把誰揪出來了;二是看上綱上線是否到位。對魏宏運、鞏紹英有兩張轟動性大字報。貼魏宏運的大字報一開始就不少,但都不夠味,有一位總支委員、同事,第一個寫了一張很簡短的大字報,標題是:“魏宏運是歷史系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下子就使人耳目一清。由于打準要害,他也一下子成為革命的領頭人。貼鞏紹英最轟動的大字報是他提議留校的助教。鞏紹英來校后給1964級畢業生講授過古代政治思想史,他沒有任何高級干部的架子,又是單身在天津,時常去同學宿舍,學生也常到他家閑聊,很平易近人。他挑選了一位得意弟子留校做他的助教。運動初始,這位助教首先把鞏紹英揭出來,說他是“三反”分子,與吳晗是一伙兒。鞏紹英來南開前曾任中華書局副總編,主持歷史小叢書,吳晗是主編,自然有交往。這位助教的大字報一出來,立即引起轟動,原來歷史系還有這樣的黑幫分子。
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派有人事網絡是不容置疑的,我也不懷疑,既然大家都不懷疑,那么把我放在其中,也自有道理。我不停地問自己,我為什么被他們看中?肯定我有問題。另一方面我又感到委屈,自我辯解,我不是他們的走卒和工具,我們之間沒有私謀,同他們是工作關系。但我又寫不出有“爆炸性”的大字報,所以把我排除革命隊伍之外,也不無道理。
第二類大字報是批判我借古諷今。我曾寫過幾篇文章,這時一下子變成反黨的黑話。比如在1962年前后我在《光明日報》發表了《論孔子的富民思想》和《荀子的重農思想》兩文,在《河北日報》發表了《論墨子的政治思想及其專制主義》等文章。此時都成為影射黨的政策、攻擊“三面紅旗”黑話。鼓吹孔子的“富民”顯然是發泄對三年困難時期的不滿;推崇荀子的重農矛頭指向的是人民公社;說墨子的專制主義是攻擊社會主義;我在論董仲舒的文章中對獨尊儒術有過議論,此時也變成反對和影射“用毛澤東思想統一全國思想”等等。按照姚文元批判吳晗的邏輯,我是沒有辯解余地的。海瑞要徐階“退田”是鼓吹搞“自留地”,我此時鼓吹“富民”、“重農”難道不是針對“三面紅旗”和“困難時期”嗎?就實而論,我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寓意,但本意不是在攻擊什么,而是想提倡一點什么。我不認識《光明日報》的任何一位編輯,又是生手,這些稿子完全是自流稿,他們竟然采用了,編輯有否某種意圖,我不知道。
另外,1965年孫達人批判“讓步政策論”得到毛主席肯定和表揚,我開始不知道。在討論時我說過“要給讓步政策留個天窗”,這時也成了一大罪狀。后來我知道了主席的指示,趕快轉彎、緊跟,也參加到狠批的行列,1966年初《歷史教學》還摘發了我的發言。但已經晚了,無法彌補我的“天窗論”的修正主義。
上述種種,在當時說我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的走卒,大體也說得通。
第三類是對“三面紅旗”有不滿言論等。1958年我對三面紅旗有過熱情,但實踐的后果竟是那樣的糟糕,我有點“馬后炮”,認為得不償失,走過了頭。內心是不那么贊成的,我知道深淺,有點疑惑也不敢說,也許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有所流露。所以從1964年“四清”以來不斷有人給我提這個問題,說我不堅定,要我檢查。有人揭發我說過“生產關系超越了生產力水平”等等。我橫下一條心,就是不認賬,我明白越檢查越說不清楚。此時又被一些人貼出大字報,敦促我交代反對“三面紅旗”的罪行。
第四類是突出業務,反對突出政治。其實我沒有反對過突出政治,只是認為政治要落實在業務上,這類話不是我的發明,但我講得比較多。在半工半讀時,我拼命抓業務,上早班回來讓同學休息到吃晚飯,晚上要加班布置學生看書、討論,星期天也要同學加點學習,我多半臨場督促或參加討論等。
第五類是對學生有偏愛。當時貼魏宏運等等系領導的大字報有很多關乎階級路線的事。而我沒有這個問題,因為64屆、65屆沒有一個剝削階級出身的同學。那時學生要求入黨的很多,誰先入黨,誰似乎就是被重視,排在后邊的就有意見。對學生入黨的事,我實在管的不多,有專職輔導員,但我是支部書記,在學生的印象中,凡事都由我拍板、決定。
學生對我有氣,我想與下邊兩個問題也有某種關系。
一是不停地向同學說教:要做普通勞動者。我們上學時候的培養目標是“培養專家”;反右以后降調為“專業工作者”。再后來降為“有知識的勞動者”。半工半讀來了,提出培養“普通勞動者”。兩位“主席”都講話了,學校拼命貫徹,就事而論,我心里也存有很大疑問。半工半讀試點負責人學習時,許多人都提出不理解,如果培養“普通勞動者”,何必辦大學?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校領導把這種思想狠批了一通,甚至說,誰不愿意貫徹,就請離開南開大學!對培養普通勞動者的提法,同學更是反感。有的同學說,我考南開時,為何不告訴說要搞半工半讀?如果事前告訴,我就不來了。針對這種情緒,我當時只能硬著頭皮反復對同學進行“教訓”。
另一個就是學習質量問題。除了我拼命抓學習之外,還不得不昧著良心編瞎話。幫助學生寫文章刊登在刊物上自吹自擂;學校搞半工半讀試點展覽,自然也是瞎話一大堆。當時我也明白,但這是政治任務,不能不說謊。
學生對半工半讀一肚子氣,要撒氣,對準我也是自然的。
還有我的出身是富農,屬于“狗崽子”,不少大字報都與我的出身掛鉤。
大字報是神圣的,在大字報面前一切權利都喪失殆盡。既不能招架,更不能還手。
1966年6月26日,歷史系有一次大辯論。因為對一位系領導認識不同形成兩大派,雙方進行交鋒。當時人們非常守紀律,都準時到會,挨大字報的人也都來了。會議開始前有一人臨時提議,要把“牛鬼蛇神”驅除出去,確保是革命派之間的辯論,提議獲得熱烈的掌聲,形成共識。問題是:誰是“牛鬼蛇神”呢?主持者并沒有點名誰是,而是要大家遞條子寫上誰是,首當其沖的是“三敵一霸”,接下來按條子一個一個往外轟,轟出20人之后,我耳邊響起了驚雷之聲:修正主義分子劉澤華滾出去!說時遲,那時快,既然那么多人都滾出去了,我怎敢不服從。我無顏面地離開座位向外走,但我不知是何原因,竟回頭施了一個苦笑。沒有想到,這一苦笑又招來不少大字報,說我態度不老實,說我露出了“猙獰的嘴臉”!
我出了會場,除了說不清的沮喪外,腦子是一片空白,整個身體都麻木了,回到家里,見到我剛兩歲的女兒,我不停地親著她的小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女兒給我邊擦眼淚邊說:爸爸不哭、不哭!中午時刻我的妻子回來,她當時隨工作組在數學系參與運動。問了我的情況,然后勸我說:現在是群眾運動,到后期才會有正式結論,你能有多少事?將來檢查檢查就是了。周圍有多少比你有名望的都在被轟、被燒,你看王梓坤的大字報也不比你少,還有胡國定,都被斗爭了。工作組不贊成,但也沒有辦法制止。
王梓坤是我們的鄰居,是南開著名的青年數學家,根紅苗正,是又紅又專的典型(后來曾任北京師范大學校長、科學院院士)。胡國定是地下黨黨員,也是又紅又專的數學家(后任南開大學副校長等職)。現在是群眾運動,別往心里去,吃飯吧!有了妻子的安慰,我輕松了許多。后來知道,在運動中尋短見的,有不少是同時遭受到“家庭革命”的內擊,精神崩潰。我有這樣一位妻子,真是我的大幸。
那時有一種信念,就是要相信群眾,要相信黨,要經得起考驗。歷次運動經驗也告訴我要挺住。一位延安時期的老革命曾向我傳過經:每次運動開始,你是想象不到的緊張,但運動結束時你也會想象不到的寬松。凡是運動來了,要沉住氣,要緊跟,但對人要慎重,盡量不要傷人。這條經驗對我十分有用。我挨大字報,自己認作是接受黨和群眾的考驗;我貼人的大字報有兩條原則,一是在我之“下”和與我“相平”的人,一律不貼;二是對在我之上者,盡量說事,不戴帽子。在我看來“帽子”是政策問題,弄不好會傷人,不好收場。就是對所謂的“三敵一霸”,我也沒有用過“反動學術權威”、“黑幫”、“走資派”等等帽子。后來我同周圍人的人事關系比較融洽與此有很大關系。
我從革命群眾隊伍中“滾”出來后,被編入“中間組”。“中間組”是一群不準革命的人,是“準牛鬼蛇神”。從整個“文革”過程說,我很感激進入“中間組”,使我與“保守派”與“造反派”都相隔絕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二、被打入“牛棚”
1967年初到處都在奪權,南開大學的造反派也奪了權。當時我仍不能理解毛主席要做什么,有時也很氣憤,我曾匿名多次給“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寫信,斥責他們把天下搞亂了。寄信又害怕追查,所以不敢在附近郵筒發,要到很遠的地方投遞。不寫信,心里憋得慌;寫了又害怕追查,心情很亂。
2月的一天,高音喇叭傳來了對我的勒令,要我次日晚7時到歷史系資料室接收革命群眾的審查,屆時不來,砸爛狗頭。我不敢抗拒,只要打出革命和革命群眾的旗號,我都會聽從。但也萬萬沒有想到怎么會落在我的頭上。第二天在我的門縫里又有一張小紙條,上邊寫的也是要我準時到上述地點交代問題。次日我準時到達,一看只有三個人并排而坐,我坐在他們對面。三人目光嚴厲,上來先拍桌子,大聲訓斥道:劉澤華,要老實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包庇了你,現在到清算的時候了。我們有證據,現在看你的態度了!我心想,我沒有參加任何活動,哪里來的“反革命罪行”?心里嘀咕,難道我給中央文革的信他們知道了?不可能,那時整個機關都亂套了,我沒有“惡毒攻擊”的語言,當即就把此事排除了。那么是什么事呢?比我更大的“牛鬼蛇神”都沒有管,怎么會首先對準我呢?一時間我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橫勁,像面臨死亡的羊向狼反撲一樣,大聲反駁道:你們胡來!任憑你們調查,我愿奉陪到底!我的死硬態度是他們未預料到的。硬對硬,陷入僵局,無法收場。最后命令我到“牛鬼蛇神”隊勞動,接受改造。
我當時弄不清楚世道會向何處去?我怎么又升級為“牛鬼蛇神”了?面對著妻子、女兒,我抽噎起來,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悔恨。妻子因是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工作組隨員,也遭到造反派的沖擊、陪著領導游街,所以能理解我。她很放松,安慰我說:怕什么?勞改的這么多人,勞改就勞改!四兩撥千斤,我一下子放松了許多。頭一天頂的很硬,就當時的情況我可以拒絕,可以逃跑,可是第二天我還是乖乖地到“牛鬼蛇神”管理組報到,成為年齡最少的“小牛”之一。那些“老牛”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問我,你怎么也來了?我不知所對。我自以為與他們不同,他們是真正的“牛鬼蛇神”,我屬于毛主席說的,自己人打自己人,屬于誤會這一類!但管理人員不那么看,而是一視同仁,每天站隊挨訓斥,勞動之后要點名,還要挨訓斥。人啊,就是一張臉,把事情一看透,橫下一條心,由它去吧,看如何處置我!
進牛棚后我“膽子”好像稍大了一點,想到了泡病號。早春時節乍暖還寒,在風中勞動,時不時感到腰疼。于是請假跑醫院,看了幾次不見好轉,醫生給我照了x光片,發現腰椎骨質增生。我把醫生要休息的證明信一交,干脆不去勞動了,天天到醫院去按摩、理療。我敢泡病號,但不敢造反,也不敢逃跑,想到妻子女兒,不能給她們帶來麻煩。過去講歷史,在奴隸制下,有家室的奴隸比較好管理,自己的體驗也證明了這一點。
時間一久,有人告訴我,是一位老同事背后捅了我一刀。這位先生年近40,是位老講師。他與我的交往比較多,又是鄰居。此人一向緊跟,我是支部書記,自然也緊跟我。我知道這個人比較偏激,同他來往雖有些戒心,但仍認為他靠攏組織,是個積極分子。每次對群眾進行政治排隊,因他出身不錯,都是左派。在“文革”初期他猛揭自己的老師,受到革命群眾的歡迎。造反派奪權之后,這位仁兄對我有一個令人震驚的揭發,是導致我入“牛棚”的重要證據。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當時有一股反周潮流,他說周恩來有個黑黨,我是成員之一。
二、說我是保守派的幕后高參。當時的保守派也把我視為修正主義苗子,沒有任何往來,可是這位先生說得有鼻子有眼,某天某日某某來找,密談多少時間,何時離去。不知姓名的,則描繪身材長相如何。
這些事有點影子。那時來我家的人是有些,但不是找我的,是找我妻子的。我妻子在黨委組織部工作,熟悉干部的歷史情況。當時興起革命群眾審查干部歷史問題,可是黨委已經癱瘓,于是有些人就找在組織部工作的人員,讓他們提供線索之類的東西。我妻子的“組織性”很強,絕對不提供任何情況,于是有些人反復來做工作,軟硬兼施,她始終不露一字,后來贏得人們的好評。
三、說我是個陰謀殺人分子,說我要害死他。我進了“中間組”后,往來漸少,但我一如既往,因為他家不生爐火,每天給他開水,遇到我家改善生活,如包餃子之類,常常讓小女兒送點。誰知他說水中、食物里有毒藥,怕我暗殺他,夜里他枕著菜刀睡覺。
這些胡說八道使造反派十分激動和興奮,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揪出劉澤華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勝利!
人們可以一時激動,但從哪里取證呢?這也確使新掌權的革命派為難。拖了幾個月,毫無進展。我倒不緊不慢地向新的領導要“罪證”。與我關系不錯的人經過一段時間之后也敦促新領導公布“罪證”,否則應該恢復人家的自由。我本算不上什么有分量的人,但在歷史系的小范圍內反而成了一個難咽的酸果,因為我是唯一由造反派奪權后打入“牛棚”的人,他們不能不負責。拖了幾個月,專案組的調查一無所獲,大約到5月底不得不把我“解放”,讓我回到革命隊伍。
這里附帶說幾句后話。這位先生沒有打著狐貍反而惹來一身臊,人們反而躲他遠遠的,生怕他亂咬一嘴。后來工宣隊進校后清理階級隊伍,不知怎么把他扯進去了,他把一位黃姓女士濫咬一番,同時也說自己是“特務”,還有手槍,有同伙等等,工宣隊、軍宣隊興高采烈慶祝挖出了埋藏如此深的敵人。根據他提供的線索,四處“外調”,然而使人失望的是,都是一場空。沒有多久,他被下放到農村落戶勞動。
幾年之后,到上世紀70年代中期,他最后一個從農村回來。我在古代史教研室,又是小頭頭,他原是古代史的教師,總應讓人家有碗飯吃。我主動接納了他,他多次向我賠禮道歉。不可思議的是,在后來“兩個凡是”時期,這位仁兄警惕性又來了,向中央寫信,告我反對華主席。當時有一個政治規定:誰反對華主席就打倒誰!我對“兩個凡是”的確不太贊成,但對華主席是蠻尊敬的,至今我仍認為華國鋒做了一件大好事,功不可沒。這封信轉回學校,總支副書記胡占彩同志找我談開了,核對有否反華主席的事。這次我很堅決:我們兩個不能共事了,頭頭們就把他調離了。話說回來,這位先生害人反被害,也夠可悲的。
三、我成了“五一六”嫌疑分子
1969年中秋我被借調到市文教組大批判組,轉眼到了1970年初夏,我作為工作人員又被下放參加勞動。一天我們正在休息,批判組的軍代表突然來到我的身邊,一改平時的和顏悅色,厲聲說:你立即回校,現在就走,我送你!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多少有些緊張。當時南開大學不斷出現“反革命標語”,被列入全市性的大案,可能也引起北京高層的關注,全校無一例外地被審查,被懷疑,一個一個地“過篩子”。是否懷疑到我頭上?是否有人揭發我有什么反動言論?
貼“反革命標語”,我沒有;反動思想我是有的,但我自揣,除了1968年夏同我的哥哥議論過毛澤東、林彪和江青,有一些不敬的言論,對周圍的人我沒有講過。我哥哥是四川省一個邊緣縣的書記,他絕對不會揭發我。當然同我妻子也說過一些,我們志趣相同,也不會揭發我。對其他人也可能說過一些牢騷話,但絕沒有明目張膽的攻擊性的言論。當即下決心,不管任何人揭發,一概不承認。軍代表把我“押送”到學校,直奔行政樓,把我交給了學校專案組。專案組負責人是位工宣隊隊員,他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只說一句話:你回系參加運動,自己的問題要主動交代!
當時師生混合編組,整日開會偵破轟動全市的一個反革命大案。4月18日晚禮堂放映電影,散場時有人在禮堂門口發現一張貼在墻上的傳單,署名“中國共產黨非常委員會”,是用剪下來的印刷字拼湊而成的。據說矛頭直指“最高”與“文革”,呼吁挽救黨。我所在的小組所有的人對我突如其來都用異樣的眼睛上下打量,沒有一個人問長問短,盡管我們都很熟。我自己也知趣不主動與人打招呼,悄悄地坐在后邊。剛剛坐穩,組長突然向我問話:劉澤華,4月18日晚上你干什么啦,有誰證明?我當時很有氣,便說,那天白天去上班,晚上我的女兒(6歲)可以作證,還有我的房子可以作證!聽者撲哧笑了。我說完后也沒有糾纏,很快進入了“畫像”議題。這個議題在我來之前已經進行多日。
所謂“畫像”,就是依據介紹的案情,猜測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作案,但不許點名。我聽大家的發言,有點像推理偵探小說。“畫像”有幾個撲朔迷離的影子:一是走資派,被斗過;二是與西北有往來的,因為發現字體和紙張是西北某大學的小報(據說有200人參加核查,有很多印刷工人來識別字體);三是對“文革”有抵觸;四是離禮堂不太遠。聽了幾次會,我突然大悟,“畫像”原來對準的是魏宏運!魏宏運是歷史系的總支書記,被解放的走資派,是西安人,離發案處很近。過了一段時間,聽說破案了,不是南開人,又聽說被處決了。魏宏運這才得到解脫。
“畫像”雖然對準的不是我,我反而更別扭,究竟懷疑我什么呢?時間一長,有人悄悄地告訴我,正在審查你,懷疑你是“五一六”分子。這一審查就是4年,直到1973年,以八個字結案:“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呢?
1967年9月7日,新華社播發(《人民日報》次日發表)姚文元《評陶鑄的兩本書》,公開提出了批判“反革命組織”“五一六”的問題。毛澤東為此文加寫了一段話:“這個反動組織,不敢公開見人,幾個月來在北京藏在地下,他們的成員和領袖,大部分現在還不太清楚,他們只在夜深人靜時派人出來貼傳單,寫標語。對這類人物,廣大群眾正在調查研究,不久就可以弄明白。”(這段文字摘自網文)
此后不久就開始抓“五一六”分子,聽說北京公安部門抓了一批。那個時候兩派對壘,互相抓,南開也有某某是“五一六”分子的風聲,而且都是歷史系的人,過了一陣子又不見動靜了。1970年年初開始,在全國到處掀起揪“五一六”分子大運動,天津市成立了專案組。我怎么也被拖進去了呢?原來北京“學部”(中國社科院前身)有個“五一六”大“頭目”叫洪濤,1956年前我們相識,此后沒有任何聯系,更沒有見過面。他被逮捕后,由于逼、供、信很兇,胡亂說,把我拉進去了,而且還說是他發展的。這個材料轉到天津,就發生了從市革命委員會文教組把我押送回校的事。說起來,真有點僥幸,據說1966年洪濤曾來南開鼓動造反,也曾想找我見見面,不知是什么原因,沒有找到我。但他的“秘書”是歷史系的畢業生,我曾給他們這個班做過輔導,互相認識。“文革”中他常來南開,遇到過兩三次,只是寒暄幾句,說洪濤向我問好,當然我也請他回話。洪濤被抓起來后,他也被審查,他的同學是歷史系領頭的造反派,也都成了“五一六”分子的懷疑對象。
南開大學的“五一六”嫌疑分子沒有不辦“學習班”的,即專案審查。實行24小時監管,吃飯、去廁所都有“看護”,整夜亮著燈。事后被審查者說,享受了“特別高干待遇”。在大學還好,沒有動用酷刑,但輪班“熬鷹”(不讓睡覺)是常有的,整得也很苦。我卻是唯一的例外,既沒有給我辦“學習班”,也沒有找我談話,只是任何政治上的事情也不讓我參加,不露聲色地把我“掛起來”。我也不想主動去問,那樣會把向我透露消息的人牽涉進來。整“五一六”高潮過去之后,在政治上也不讓我沾邊,不過在業務上還使用我。1971年工農兵上大學時,讓我率先講課,同時又任命我為中國史教研室副主任,明示只管業務。與其他“五一六”嫌疑分子相比,對我是特殊優待了。作為“五一六”嫌疑分子,大抵都參加了一些重要的活動,比如是激進的造反派,抓叛徒,審查走資派,參加專案組,沖擊黨政軍要害部門等之類,可我什么都沒有參加,實在無處下手。
懷疑我是“五一六”分子,從事后看,對我幫了大忙,一是不讓我參加任何政治性的工作。當時翻來覆去地整人;今天這個運動,明天那個運動,而我都沒有資格參與,少了許多得罪人的事和人事糾葛;二是只允許我干業務,正好我把主要精力用于編寫教材,這為后來的“業務”吃香做了某些積累。
全國揪出多少“五一六”分子,我不知道,據說,數以萬計,但壓根就沒有這個所謂的全國性的組織,無產階級司令部與子虛烏有先生血戰一場!有人說,這是“卸磨殺驢”,借口整治造反派。傳聞,前邊說到的那位洪濤,被判17年徒刑,妻離子散。刑滿之后再申訴,結論:“文革”中有嚴重錯誤,但不應判刑,予以平反。洪濤原是面目姣好,英俊灑脫,公認的美男子;出獄時,滿頭白發,深度佝僂著腰,面黃肌瘦,孑然一身,連個落腳處都沒有。令人噓唏!
一個疑問:誰之罪?!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