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江南地區是經濟重心所在,其中的徽州、寧國(均在安徽省,明代為南直隸治內)等府屬于尤以商業經濟發達而聞名。但是這里卻長期盛行著一種蓄養奴仆的現象。傅衣凌先生著重指出,正是“商業資本的發達,尤助長了這種奴仆制的盛行。”在明代的徽州、寧國等地方,這種奴仆制的存在時間是相當長久的,于是被冠以“世仆”的名號。這種世仆現象甚至經過清朝中后期仍存在,一直到民國時代依舊可以尋到它的殘存。
一、蓄奴的根源
清代學者趙翼評論東漢光武免奴時指出,“主藉奴婢以供使令,奴婢亦藉主以資生養,固王法所不禁。”但是,蓄奴之盛,豈僅因主奴互有需求乎?在這背后卻是數量龐大的人口為地主豪強所苞蔭和隱匿。也就是說,奴婢問題的由來絕對不是簡單的雙向需求。我們以明代寧國府、徽州府為例,來看這種不爭的事實。
“太祖當兵燹之后,戶口顧極盛。其后,承平日久,反不及焉……戶口所以減者,周忱謂:投倚于豪門,或冒匠鼠竄兩京,或冒引賈四方,舉家舟居,莫可蹤跡也。”
明代地方戶口數的增減不定,時而極盛、時而寥寥,我們可以看到與社會環境有很大關系。那么徽州、寧國兩地的戶口在明代有怎樣的變化呢?
寧國府:
有明一代,自太祖初定天下,安撫流民,并輸籍造冊,又經歷了一百多年的太平歲月,戶口人丁必然會有所增益,這應在情理之中。然而實際情形卻是明中葉以后人口戶數減耗嚴重。究其原因,我比較贊同韋慶遠先生的觀點:“一為農民被迫逃亡;二為地主階級欺隱人丁。而兩者又是互相關連的。”封建國家的橫征暴斂逼迫大量的農民逃亡或流亡而成為所謂“逃戶”、“流民”,其中不少的農民走投無路而投靠到貴族官僚等地主豪強家中為奴仆。
那么農民是怎樣步入屈身為奴的境況的呢?我們接著來看看明中葉徽州、寧國兩地的賦役,進而找出蓄奴問題的癥結。
從弘治十五年(1503年)到萬歷六年(1579)不過數十載,徽州、寧國兩府每年稅額就已明顯增加不少,尤其是各類附稅征派等。這在太平歲月里尚且如此,倘若兇年,加派轉征都強加于百姓頭上。但是在前面我們看到,兩府在這期間戶口數并沒有有太大增長,相反還有一定幅度減少。不難想象結果是,這些減少了的戶口卻要承擔不斷增加的負擔,由此必然造成農民的不堪重負,加劇農民的逃亡,也即戶口的減耗。那么逃亡的農民結果去向何處呢?趙冀說的很清楚:“有明一代風氣,不特地方有司私派橫征,民不堪命;而縉紳居鄉者,亦多倚勢恃強,視細民為弱肉,上下相互,民無所控訴也……又有投獻田產之例。有田產者為奸民籍而獻諸勢要,則悉為勢家所有。”而截然相反的是,在賦役上朝廷對官僚貴族、地方士紳等群體是十分優待的。史載:
“弘治元年奏準,親王王親雜役免二丁,郡王王親一丁,鎮國等將軍夫人親父一丁。……尚膳監光祿寺廚役、將軍、力士、轎夫、旗轎、寡婦、吏典、并御用監司禮監銀作局高手匠役,俱免。…十八年議準,見任及以禮致仕官員照例優免差役。”⑨
弘治元年(1488年)政府即作出上述等級森嚴的免丁免役之優惠,從親王到大夫、監馬之類的小職員也都一一享受各自配套的待遇。弘治十八年(1506年)又把這種待遇擴大到退休官員群體,如此一來社會上有條件豢養奴仆的群體進一步擴大了。
又如:“嘉靖九年題準……京官一品免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二品免糧二十四石,人丁二十四丁……九品免糧六石,人丁六丁……雜職省祭官承差知印吏典,各免糧一石,人丁一丁。”
到了嘉靖九年(1531年)朝廷對于享受免丁免糧的人員群體又大大擴充了,而且劃分的等級標準越來越細化和量化。這也說明官僚隊伍的膨脹給國家帶來了沉重的負擔。于是,幾乎就形成了人人有驅奴使婢的條件。當然這些朝廷規定是面向全國的,富庶的江南地區怎么逃脫的了!前面我們看到萬歷六年(1579年)徽州、寧國兩地的戶口、賦稅情況對比,這其中的反差就一目了然了。
官僚地主、地方豪強正是有著數量不等的免糧免丁的特權,才會千方百計地兼并土地、網羅人口了。而實際上逃亡和幸存下來的農民也大多又落入了他們的手中。這種地主豪強“苞蔭”戶口的方式,到明代后期已經非常普遍了。“乃所謂大戶苞蔭者,其富豪之家,或以私債準折人丁,或以威力搶奪人子。賜之姓而目為義男者有之,更其名而命為仆隸者有之。凡賜姓之人,既得為其役屬,不復更其糧差。甘心依附,莫敢誰何。由是好家之役屬日增,而南畝之農夫日以減矣。”
二、世仆問題的影響
徽、寧二府系明時經濟條件較好的富庶地區,然被蓄奴仆之多,持續時間之長都是頗具典型性的。直到清代中期有關徽、寧州府奴仆問題依然十分突出。這些情況清晰的反映在中期的朝廷奏文中,被提上朝廷重用的議事日程。史載:
雍正中江南安慶按察使劉枘奏臣查告爭世仆之案,多有自故明以來歷年一二百載,歷人一二十世,其丁口每至盈千……百,只因一二人受主豢養,或執年無印舊契,逐至合族子子孫孫不能出頭。此等之人,實屬可憫。
雍正年間徽州和寧國的世仆問題已經是積重難返了,乃至暴露出大量的糾紛和訴訟。世代為人奴仆的群體為爭取擺脫這種悲慘的命運,不斷進行著抗議和斗爭。而政府亦開始意識到世仆現象存在的嚴重性和危害性:一是延續時間之漫長,“歷年一二百載,歷人一二十世”;二是涉及人口之龐大,“其丁口每至盈千累百”。政府官員在走訪調查了徽州、寧國等地的世仆現象后,也發出了“此等之人,實屬可憫”的感慨。
又查雍正三年二月內戶部議覆,查思哈條奏內開旗下奴仆若果系數輩出力之人,伊主念其勤勞,聽其贖身為民等語,則是服役已歷數世,亦當念其勤勞,放出為良。其余無契者,固不得久占為仆,即有契者亦俱聽贖為良,毋許仍以世仆告爭。則世仆相沿之惡習可以革除矣。
政府也注意將“幫工者”與“投靠者”區分開來,防止因貧困而導致的流亡和淪落為奴。除了少數有賣身服役契約的奴仆外,其余無契約的全部獲釋為良民。即使政府還是堅持主奴有別和良賤有分,但是其出發點是為了維護基層社會的穩定,避免世仆的擴大化和控制人口的大量流失。這樣的初衷既是保持統治秩序,也是因為意識到了世仆問題的尖銳和激化到了不得不采取對策的時候了。
安徽寧國池州三府向有世仆名目,查其典身賣身文契率稱遺失無存,考其服役出戶年份亦俱無從指實……前據董教增奏世仆惟以現在服役為斷,見在服役者如地主家放出三代后所生子孫方準捐考……立論甚為允當。
今禮部議令自國初以后雖見在不與奴仆未婚,并未報官存案者,令地方官隨案查明,以立案之日起限,俟三代后所生子孫方準捐考。恐紛紛查辦,胥吏從中措勒,轉滋流弊。
乾嘉時期,徽州、寧國的世仆仍舊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即使時隔累年,但是還有部分奴仆因其他原因而被奴役壓迫著。董教增劃分世仆的標準是“以現在服役為斷”,科舉時代捐監應考的權利對于奴仆而言是絕好的機會,所以他們群情洶涌,不斷斗爭來爭取獲得自由權利。政府迫于壓力,終究將“三代之后子孫”們豁免為民,這不能不說是一場局部的改觀。這也不難告訴我們,明代社會上蓄奴現象的嚴重性與復雜性。
有明一代,奴婢問題一直與社會經濟發展相始終。其中涉及到明代人口問題、稅收問題、土地問題等等,更是言之不盡。總之,把握好明代中后期奴婢問題的研究對于我們較好的理解該時期社會經濟是大有好處的,這也是本文進行這方面嘗試的初衷。
參考文獻:
[1]申時行修,趙用賢篆,大明會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9
[2]王先謙,清東華錄續編·嘉慶朝[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