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危機(1919—1939):國際關系研究導論》是當代國際關系現實主義理論大師愛德華·卡爾的代表作。卡爾在書中不僅將現實主義從理想主義中剝離出來,形成獨立理論體系,還確定了一些對后世有著深遠影響的研究范式。即運用兩重比較,思想上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比較,國際政治同國內政治的比較,將國際關系這個全新領域與傳統的學科聯系起來,借用哲學和政治學的知識理論來進行研究。這也使得國際關系始終難擺脫“嫁接”的痕跡。
不同于其他的相關著作,通過龐雜史實的梳理,歸納出基本觀點,并以此為邏輯基點展開整個理論體系的構建,《20年危機》開章就將兩個價值層面的核心概念擺在了讀者的面前,烏托邦主義(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力圖將國際關系理論放在大思潮博弈的宏大背景下,通過兩重比較,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比較,以及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的比較,來進行考察。前者的比較通過兩種主義的對立,作者劃分出了當時國際關系理論界的兩大流派,后者的比較則明晰了國際政治的獨特之處,那便是理念上滯后性和現實上的無政府性。
第一重比較由烏托邦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對立展開。作者運用類似于當今北美研究生入學考試(GRE)中類比題的方法,將烏托邦與現實類比成自由意志與客觀現實,理論與實踐,政治生活中知識分子與政府官員和左派(激進派)與右派(保守派)。讀者只要熟悉其中一組概念的對立,就基本可以了解烏托邦與現實對立的實質。這樣的類比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類比的詞項一組比一組具體,從哲學思想領域逐步過渡到政治現實生活,將概念內涵的對立與外延的對立融會貫通,深刻的同時也極大的擴寬了讀者視野。
“理想主義者關注的是未來,以創造性的想象建構思維。現實主義者熟知的是過去,以因果關系的方式進行思考。”接著作者舉出了具體的例子,“知識分子的訓練是他們主要依賴先驗思維,而政府官員則主要依賴經驗思維。知識分子自然屬于那些希望使實踐符合理論的人群。他們尤其不愿意承認自己的思想是由外來的力量決定的;他們認為自己的理論為所謂的人類行為提供了動因,因此他們具有領導作用。”
隨后,作者進一步歸納出了這種對立的根源,即對倫理同政治關系的不同理解。“烏托邦主義者確立了號稱獨立于政治的倫理標準,力圖使政治服從于這樣的標準。現實主義者從邏輯上講只接受事實這個唯一的標準,除此之外,任何其他的價值標準都不會接受。現實主義者認為,烏托邦主義的絕對標準是受到社會秩序影響和主導的,所以只能是政治性的標準。”總之,理想主義者堅信政治是倫理的附庸,絕對的道德法則永遠在權力之上,而現實主義者則恰恰相反。
單純的對立分析無疑有助于快速明確兩種思想流派的不同和基本輪廓,但作為一部嚴肅討論國際關系的理論著作還遠遠不夠。還須對兩種思想進行更系統的論述。關于烏托邦主義的論述,作者采用概念史的方法,溯其源頭,究其流變。關于現實主義的論述則建立在對烏托邦主義的批判上。在此需要指出一點,作者提出烏托邦主義的原則是普世絕對的,而現實主義的原則是相對的,更具靈活性的。不免有片面化理想主義的嫌疑,此外作者也有意無意的混淆了空想主義、古典自由主義和理想主義這幾個關鍵概念,增加了讀者對烏托邦主義概念理解的難度。但總體上,作者的論述還是成功的。
中世紀后期,伴隨著羅馬教廷的衰落和世俗國家的興起,以神權權威為基礎的普世倫理和普世政治體系開始瓦解。尤其是以馬基雅維利為代表的思想家們對世俗理性的推崇,烏托邦主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們不得不從古希臘哲學中的自然法則中汲取營養。17世紀牛頓的發現無疑讓烏托邦主義者們歡心鼓舞,他們確信物質世界之外的精神世界也一定存在類似的絕對理性原則。18世紀邊沁的功力主義的學說,則讓他們更進了一步。抽象的絕對法則甚至一度可以轉換為可量化的標準,即“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按照當時的觀點,善可以通過推理發現,那幸福也該如此。幸福的標準就扎根在人的理性之中,表現為公眾輿論,故而輿論也必須永遠正確。到19世紀,烏托邦主義在思想領域達到了全盛。亞當·斯密《國富論》更使其擴展到了經濟領域,自由放任的經濟政開始被各國效仿。從此擁有了物質基礎的烏托邦主義更加勢不可擋,并逐步形成了其核心理念(合成理念)——利益和諧論,也就是“個人的最高利益與社會的最高利益是并行不悖的。個人追求自我利益的同時,也就幫助了社會利益的實現;而促進社會利益的同時也就促進了個人利益的實現。”在這種完美的表述下面,對絕對自然法則的信仰已被替換成了執迷于人類的理性而不必作為。普世的幸福已經早已變成了社會主導群體的幸福和弱勢群體的貧困,因為富人掌握著社會的財富和輿論,也就掌握著對自然法則的解釋權。
理想主義已經開始成為了最不理想社會的捍衛者。將人類幸福的大廈建立在飄渺的人類理性之上,本身就預示著悲劇的到來。烏托邦主義的理念不依托于一個有權勢的階級,多半就成了一句空話,一旦依托于一個階級,那它的普世性也就不復存在。何況理想主義思想所脫胎的母體也未必純凈無瑕。“思想不僅是與思想家的環境和利益密切相關,思想同樣也具有使用意義,因為思想是為實現思想家的目標服務的。”這正是烏托邦主義的癥結所在,也是現實主義對其批判的最有力處。
作者運用現實主義的觀點對烏托邦主義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但未否認現實主義本身也存在著缺陷。“徹底的現實主義排除了四種因素,而這四種因素恰恰是所有切實可行的政治思想中最具實質性的內容。他們是:終極目標、感召力、道德判斷的權利和行動的依據。”正如“建立公正的理想是無法實現的,但是,只有認為可以實現公正社會的人才能建立一個近于公正的社會。”任何一個合理的政治思想必須包含烏托邦和現實兩個方面的因素。
通過對立和詳盡的論述,作者得出了本書最為核心的觀點,并不是通常所說的對理想主義的徹底批判,而是兩種觀念要交替地向前發展。當烏托邦主義變得空洞無物、不可容忍的虛偽,它的功能只是粉飾特權階層的利益。“這時現實主義就肩負著揭開烏托邦主義偽裝這一不可或缺的責任。但是純粹的現實主義關注的只是赤裸裸的權利斗爭,這使任何形式的國際社會都無法實現。一旦使用現實主義的武器揭露了當今烏托邦主義的本質,我們就必須建立一種自己的新的烏托邦主義。不過這種新烏托邦主義總有一天也會受到同樣的批判,因為,在建立國際關系方面,人的意志有著不斷尋求一種從現實主義解脫出來的愿望。但是一旦一種秩序得以確認,成為某種具體的政治形式,就會再度披上利己和虛偽的面紗,也就需要再度用現實主義的武器予以批判。”
第二重比較是國際政治與國內政治的比較,這種比較在全書中比比皆是。通過比較作者得出了國際政治的兩個基本特點。
第一便是國際政治相對于國內政治在理念上的滯后。它體現在思想、理論、政治、法律等各個方面。19世紀末邊沁功利主義在廣泛的質疑中開始搖搖欲墜。心理學家不斷對人的普遍理性產生質疑,勒龐在《烏合之眾》中更有力的論述了大眾的無知、盲目和情緒激動。烏托邦主義的基石開始瓦解,雖與政治達爾文主義結合獲得短暫的復興,但到1900年,幾乎沒有政治思想家會無條件的接受邊沁的理論了。東邊不亮西方亮,行至20世紀20、30年代,烏托邦主義在國際政治領域再度受到了青睞。這一時期的國際政治領域幾乎所有的流行觀點都是美國人對于19世紀自由主義思想的重拾或重新解讀。于是產生了某種觀點,“19世紀自由民主理念不是基于當時某些國家經濟發展所產生的力量結構這一特殊條件,而是基于先驗的理性主義理論。只有將這種理性主義理論應用到其他國家,就會產生同樣的結果。”而將這種觀點落實于國際政治的實踐中,也就必然流于空想。國聯從一開始就建立在輿論正確且不可違背的理念上,“相信輿論是理性的聲音。如果‘公開達成的公開條約’被當做一條原則,普通的民眾就完全可以保證這些條約的內容符合理性的要求,而理性才是最高的道德。新的世界秩序不能依賴于政府之間達成的‘具有利己性和妥協性的條約’,而要依賴于‘世界各個地方普通民眾的思想。這些民眾沒有特權,但他們對是非有著樸素和直白的判斷標準。’世界秩序必須‘建立在人類有組織的輿論之上。’在這種理念之下,制裁的條款被忽略了。”國聯的失敗也就不可避免。
第二個特點是國際政治相對于國內政治上的無政府狀態。基于這個觀點又衍生出兩個小點,一是權力在國際社會中至關重要,追逐權力和財富是國家的主要目標。二是國際社會始終處于不穩定狀態。這些在道德和法律上表現的最為淋漓盡致。
國家間的道德不同于人與人間的道德。“國家以及其他團體人,是很難具有像愛、恨、妒忌以及其他一些在個人道德方面起到重要作用的細膩情感。”更重要的是維系道德最重要兩點:輿論壓力和恥辱感對于國家是失效的。一旦發生國家的道德過失,到底歸咎于該國政府還是全體國民,至今也是個難題。道德只有和權力的結合才能建立其國內社會的秩序,而在國際秩序中,權力的作用加大,道德的作用減弱。某種意義上講道德只有建立在某種霸權之上才能起到其應有的效力。無政府性在法律上則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最高司法解釋權和強有力的執法機構的缺失。“自然法往往具有兩面性……保守派可以引用自然法來維護現存的秩序,稱統治權或財產權的依據都是自然法。同樣,革命者也可以引用自然法,表明應該推翻現行秩序。”國際法的組成更為復雜,各種法律原則互相交錯,倘若沒有權威的司法解釋,法律條文除了為雙方的提供一點兒上檔次的論據外,別無他用,更何況即便有了公正的判決,沒有強有力的執法,也往往會落為一紙空文。
另一方面是立法權威的缺失。國際社會最顯著的特點之一是國際輿論充斥著烏托邦式的言辭,而國際輿論又往往被主導國家或主導國家集團所掌控,迎合他們自身的利益。他們是現有國際秩序的堅定維護者。倘若國際格局發生了劇烈的改變,希望改變現有國際秩序國家的實力急速增強,如20世紀前后的美國和德國。很難存在一條和平的道路,像民主國家的立法程序一樣,來改變原有的國際格局。立法機構“不適用于國際領域的變革要求,因為立法程序首先需要有一個立法權威機構,其法令對社會所用成員均有約束力。不論他們是否認可這樣的法令,都是如此。還有協商程序,可以適用于國內的一些變革要求,也是唯一可以適用于國際變革要求的方式。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國際(像工會或雇主聯盟一樣)認為自己具有接受或拒絕任何解決方案的最終權利。但是,在立法程序的框架中,變革是通過國家權利實現的;而在協商框架中,變革是否可以實現只能依賴申訴方的實力。使用權力、威脅使用權力或是持權待用,都是國際變革中的根本因素。一般來說,只有符合能夠使用權力或代表權力的國家利益,變革才能得以實現。‘屈服于暴力威脅’是和平進程中正常的組成部分。”所無政府狀態的國際社會面對變革往往處于不穩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