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傳統觀念,保守主義一詞總是包含那么一絲否定的意味,首先人們腦海中呈現的不是滿清的大辮子,就是前朝遺老遺少的痛苦呻吟,沒有一絲進步的意味,似乎保守主義天生就是自由民主的宿敵。其實這是我們對保守主義的嚴重誤解,保守主義作為一種價值理念,是相對激進而言的,而不是相對進步而言的。保守主義并不反對進步,只是反對激進的進步,寧愿采取比較穩妥的方式,實質上它是一種“為了保存而變革”的思想。
保守主義濫觴于英國政治理論家埃德蒙·柏克,他也被視為英美保守傳統主義之父。在柏克的代表作《法國革命論》中,他系統地構建了這一思想理論體系。柏克反對一個完全由抽象的理性所引導的“啟蒙”社會,崇尚一種傳統經驗的思維方式,“我們擔憂人們會依照自身的理性主導其生活和交易,因為我們懷疑每個人的理性其實是相當有限的,因此個人最好是依靠于國家的既有傳統……因為傳統,夾帶著其本身的理性,也會允許理性有所活動,這種互動關系是永恒不變的。”在柏克看來,任何既有的價值觀或傳統都是經歷了過去的時光考驗才流傳下來的,因此都應該被尊重。人性本身是惡的,不可能被完善,所謂人性的理性建構更大程度上意味著一種形而上學,這種抽象的建構一定要審慎,否則就會出現法國大革命中以抽象的道德信條導致極端暴行的悲劇。
與懷疑理性,崇尚經驗的政治觀類似,保守主義對于憲法也有獨特的見解。理性主義者通常認為憲法是由人創造的,是按人的理性設計、甚至重構的產物,但在法國大革命的狂熱里,憲法約束蕩然無存,有的只是雅各賓專斷主義與極端的無神論對公民人身的威脅。基于此,柏克指出“憲法與專斷的權力永遠不能相容”,托馬斯·潘恩也在《人的權力》中提到“沒有憲法之政府乃不正當之力量。”憲法的根基與基礎是歷史與傳統,“所有人生下來都要同樣去服從那永恒而先在的偉大法律,這一法律在我們人為的所有創作與發明之前就存在,高懸于我們的觀念與感性之上,先于我們每個人的存在而存在”,毫無疑問,以當代憲政的觀點來看,保守主義者肯定了西方憲法作為根本法的法律地位,確定了西方憲法作為最高位階法的約束力,樹立了西方憲法的最高權威。“如果誰企圖用自己的意志去取代法律,那他就是對抗上帝”。
在保守主義看來,憲法的權威需要樹立,憲法的修改也是如此。必須堅持公正,在廢除舊憲法時,需要加倍小心,“不到勢在必行的地步,就不應進行”。作為一個英國人,柏克推崇英美判例法系中的繼承原則,因為他覺得這是先民深思熟慮的結果且經歷了社會的層層考驗,我記得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忘記過去意味著背板”,誠然歷史不是盡善盡美的,可當代青年群體中的歷史虛無主義也一樣值得我們警惕,歷史應該是一張無接縫的網,人類的文明只有在這張網上才會一代又一代的薪火相傳下去。保守主義同樣認為作為個體的我們扮演著傳遞一種接力員的角色,繼承祖先的自由遺產,將我們的習俗傳統傳遞給我們的后人。尤其在今日西方判例法系里,憲法的原則仍不自覺地受到習俗的影響,這是因為“習俗對人的影響是長期的、方方面面的,它發揮著不斷的穩定的、統一的、不被察覺的作用來煩擾、腐蝕或進化、提升、美化著人們”,這也是判例法體系依然在當代西方法律里占有重要地位的原因所在。
基本人權原則一直是憲法重要基本原則之一,從早期啟蒙思想家提出的天賦人權學說到《獨立宣言》明確人們具有的生命權,自由權以及追求幸福的權利,自由傳達思想和意見一直被看作是人類最寶貴的權利之一。對自由的看法,也正是保守主義最受人們誤讀的部分,保守主義并不是反對或是限制人們的自由,正相反,保守主義追求的是一種有序的自由,也就是秩序,反對大革命式的激進的自由。自由應該是與秩序和美德相聯系,沒有后者,前者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根基。柏克強調的保守傳統,從核心上來說是保守自由的傳統,自由本身就是價值,自由優先于秩序,但又決不能離開秩序。只有憲法保障下的自由,才是真正意義上有序的自由,憲法保障自由,自由應尊重憲法。
當然,以馬克思主義觀點辯證來看,柏克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程度的質疑。有學者指出,柏克保守主義的實質在于他一個實際憲法的捍衛而非一個理想憲法的建構。他雖然不反對變革,但是他對變革約束的條件幾乎把變革變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還有人指出柏克對法國大革命中憲法被廢棄狀況的批判盡管有一定道理,但是柏克卻忽略了舊制度下罪惡——事實上,專制制度制造的罪惡大大多于革命,因此,柏克的憲法保守主義觀念注定是迂腐的且一定會隨著歷史的發展而煙消云散,這也是很有道理的,只是人類歷史上的各種觀點我們應本著揚棄的態度來批判性繼承,無論是成功的經驗還是失敗的教訓,都是我們的寶貴財富,柏克的保守思路的確值得我們思考,但我們如果能從保守主義觀點里讀到對當代西方憲法的構建以及給我國特色的民主憲政發展帶來一定的啟發,那也算是保守主義作為一種思潮的時代價值體現。
憲法的變動實質上是一種權利與政治權威的重新分配,以此來說,近代意義上的西方憲法自然可以理解為新興資產階級與封建王權之間利益博弈了。由于疆域大小,革命道路選擇上的不同,當代西方憲法主要分為以成文法典為基礎的大陸法系和以繼承判例為原則的英美法系,這其中,英國是典型的柔性修憲方式的不成文憲法國家,一部分原因是保守黨(前身為維護貴族與特權階層利益的托利黨)對于立法上的影響,另一原因也是由于英國民眾對不成文憲法的習慣與認同所決定。因此保守主義的憲法觀念在當代英國以及一些英聯邦國家及前殖民地地區的影響延續至今。尊重傳統,重視判例,這是保守主義觀念在該地區民眾中認知程度最高的理念;強調漸進性的立法,使得英國至今的憲法性法規依舊備受推崇;以經驗主義為指導,使得當代英國在憲政發展的進程上不受意識形態的束縛,具有高度的靈活性。因而,英國憲法能夠更好地根據實際情況及時加以調整,與其他國家的憲法相比,適應性更強,強適應性也自然造成了英國憲法原則的穩定,穩定性也是當代西方憲法追求的重要目標之一。憲法的發展進程,繼承的不只是傳統與習慣,更是一種態度精神,也就是我們憲法學意義上的憲法精神。
自魏瑪憲法以來,當代西方的憲法發展趨勢有了一絲保守主義思潮的意味。各國政府行政權的日趨擴大,私有財產權的抑制趨勢日趨明顯,理性主義者的自由主義精神式微,相反作為保守主義秩序保障的社會公共福利日益受到重視與提倡,憲法保護的領域也不斷擴展,呈現出立體化的局面,這一系列的主旨自是建構一個穩定的社會,隨著全球化的進一步加大,國與國之間的包容認同日益加強,這也需要憲法精神的相對認同,在這樣一個新的發展形勢下重新審視保守主義無疑是具有現實意義的。
保守主義無疑給了我們以下幾點關于憲法學上的思考:
其一:對我們的憲法的更加完善具有一定啟示。國情不同,立足現實,我們絕對不能照搬西方的憲政制度。之前,由于西方對保守主義的忽視以及后現代主義的流行使大批主流知識分子失去了變革的共識以及確信無疑的目標參照物,使得憲法及其存在的客觀性、獨立性不斷被解構,西方憲政成了霧里看花,形成了“口惠而實不至”的局面。這給我國法制建設工作的前車之鑒,以傳統來看,我們的憲法組織一直受帶有“建構理性”性質的自然法法治觀念的影響,傳統觀念影響較少,這不是一個缺陷,但也誠然是我們法制建設過程中應該時刻謹記的問題;
其二:憲法學的理論發展一定要本著揚棄的原則。傳統的觀念是經一定社會環境存留下來的,人們共同認知的社會意識形態,如果我們推陳出新的憲政理論離開了傳統的積淀,無疑是無根之木,難以升華發展;同樣,一味地仿效他國,忽視對本國客觀條件的正確認知,也會讓我們的憲法在真正的實施過程之中,阻礙重重;
其三:在憲法研究中,切忌不能忽視憲政實施的社會歷史基礎。柏克“對經濟領域的個人自由的強調,幾乎和同時代的經濟自由創始人亞當·斯密異口同聲,和20世紀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哈耶克、弗里德曼遙相呼應”。這也是由他所經歷的工業革命時代相適的,推而及之,法律一樣如此。憲法誠然有被創造的因素,但更應該有被繼承的方面,這個繼承的方向恰是社會的作用,這也是共識性與歷時性社會之于憲法的重要含義。
一種價值觀念對憲法的發展更多地投射于潛移默化之中,保守主義也是如此,我們青年學生所做的也無外乎像牛頓那樣,海邊拾貝,觀念價值都需要檢驗它與客觀環境的相適應。以保守主義的視角看憲法發展以及保守主義對憲政精神的構建,只是希望能給我國的憲法學的研究開拓新的思路,總結,提煉,升華,在實際生活中踐行憲政理念,信仰憲法精神,這也許才是我們公民社會構建的最根本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