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 2日,老友張小松打來電話:母親杲向真8月10日凌晨4點因病在北京第二醫院去世,享年91歲。杲向真是著名兒童文學作家,任中國作協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協駐會一級專業作家。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曾同住北京沙灘大院,我們這輩人都叫她阿姨。那時阿姨家就有了鋼琴。她的女兒小朋不但善彈鋼琴,歌唱得也好,她唱的“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兒吹著我們……”等兒童歌曲被灌制成唱片。阿姨創作的《小胖和小松》、《快樂的小雞》、《金桂》、《母嬰篇》、《向日葵是怎樣變大的》等反映兒童生活的小說、童話、散文,我喜歡。《北京晚報》近年發表過一張1963年初北京作家老舍、曹禺、楊沫、林斤瀾、浩然、管樺、端木蕻良、李學鰲、雷加等二十余人在北京市文聯門口的合影,里面也有阿姨。阿姨的去世,勾起我對往事的一段回憶。
1999年春節過后,阿姨的二兒子小波給我打電話,邀我去他家坐。小波和阿姨住在一起,他說:“我媽媽也很想見你呢。”多年不見,仍記得阿姨烏黑短發,圓圓的臉上時常泛起笑意,很和善的樣子。一天下班,按小波說的地址找到和平門一棟黃墻紅頂高樓。敲開樓里一扇鐵門,小波、陳青夫婦和阿姨從屋里迎出來。阿姨老了,微笑依然熟悉。她步履蹣跚走近我,一面問好,一面仔細端詳。小波笑說:“我媽得了白內障,看人要離近才行。”阿姨讓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然后自己坐在旁邊,又細端詳,說:“真是長大了,認不出了。記得你小時候,我還帶你和你弟弟到豐盛胡同禮堂看電影呢!”“是嗎?”這事我已忘記。但我記得我小時常爬房越脊、打架斗毆,爹媽見了都頭疼。有天晚上,我和小波為找煙盒,點著蠟燭鉆進大院垃圾箱里,不慎把垃圾箱點著了。在沖天火光和凄厲的救火聲中,一人多高的垃圾箱化為廢墟。距垃圾箱10米處,就是著名的北大紅樓和一家銀行。當時,機關許多大人都不愿他們的孩子跟我玩,阿姨例外。在她眼里,孩子都好,也包括我。
我向阿姨問候,希望她保重身體。來前,在晚報上看到她寫的一篇文章,述說因病住院,兒子照顧的經過。文章僅千把字,卻文短情深,母子間相互依戀的感情很濃。文中的“兒子”,是阿姨的小兒子小松。阿姨寫的小說《小胖和小松》刊于《人民文學》1954年1月號,曾獲全國第二屆兒童文學小說一等獎,并被編入高等學校文科教材《兒童文學教程》中。為紀念這篇小說發表,阿姨特意把“小松”這個名字給了日后出生的小兒子。我問阿姨,小說中“小松”的原型是誰?阿姨說,小松的形象主要是從大兒子小林那里觀察移植來的。比如,有一次回家她把小林抱上樓,小林非要再下樓自己重新走上去。心有所感,移到小說中,便有了小松在公園玩耍時的一段描述:小松撞在一位叔叔腿上跌倒,叔叔抱起他,他卻不領情,覺得“跌倒了,自己爬起來,不哭,這才算有本事呢!”于是照原來姿勢倒在地上,然后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繼續往前跑去。阿姨能這樣準確、細膩地用寥寥數筆便刻畫出兒童的心理和行為特點,是因為她能蹲下身來,用一顆充滿母愛的童心,去觀察、理解孩子。
說完《小胖和小松》的創作情況,阿姨感慨很深地說起1957年反右運動給她帶來的厄運。1957年整風,阿姨對市文聯一位領導提出意見,反右運動中以“同情右派”的罪名被“留黨察看”。1959年反右傾運動,又被追加為“開除黨籍”。從此,阿姨默默埋頭于兒童文學創作。“文革”中,阿姨被懷疑為漏網右派,受到造反派沖擊。后來,她到干校勞動4年,1975年又到北京石景山古城二中教高中語文,直到1979年才重返北京文聯,在《北京文藝》編輯部工作,并恢復黨籍。阿姨以誠待人,卻疏于防范人世間的險惡和算計。我說:“您太老實了,人太老實容易吃虧。”阿姨說:“我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你教我不老實我都學不會。”我聽了默然好一陣。漸漸地,我們談到阿姨的眼病。阿姨說,自從得了白內障就不能正常看書創作,實在很痛苦也很無奈。小波過來跟我說話,阿姨起身到里屋,一會走出來,把一本書遞給我。書名叫《杲向真和她的作品》,里面收入她的部分作品和人們對她作品的評價。阿姨說:“送給爾做個紀念。”翻開扉頁,上面寫著“送給小平老朋友杲向真”。我忙表謝意,鄭重收好。時間不早了,我起身告辭,小波夫婦也要帶兒子出門。孩子4歲多,漲紅臉吵著要戴軍帽,否則不走。小波呵斥他太不聽話。阿姨無奈地對我說:“這孩子太鬧。”眼里卻充滿愛撫和慈祥的光。莫非阿姨從孩子身上看到“小松”頑皮的影子?
后來,我曾給小波打電話詢問阿姨病情。小波說她的白內障已經治好了。翻開阿姨送我的那本書,她在書里說:“我已經60歲了,但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剛剛開始。”阿姨原名杲淑清,抗戰時改名杲向真。她1920年出生在江蘇沂縣窯灣鎮,10歲時母親去世,父親把她兄妹幾人送入南京貧兒教養院,然后自己去謀生。1935年,她考進南京中央高級助產職業學校。1938年,她從助產學校畢業,被分到長沙衛生實驗處醫療隊。在從南京到長沙的一個火車站上,她遇到一隊為抗日募捐的小學生,感動之余揮筆寫下散文《小小募捐隊》,刊登在長沙的《觀察日報》上。從此,她開始了漫長的創作生涯。阿姨一生歷經許多苦難,見到人間許多丑惡,卻依舊熱愛生活。她用愛心面對紛繁復雜的世界,用孩子般的好奇心去了解變化的社會,努力發掘兒童世界里的真善美。
8月16日上午9點,我到北京第二醫院向阿姨告別。小松說,母親生前留下遺囑,要求喪事從簡。告別室字幕打出“向真一路走好”,字幕下方擺放著阿姨年輕時的照片,充滿青春朝氣。我是無神論者,此時寧愿相信上有“天堂”。那里沒有“運動”和“被運動”,沒有人心險惡和世態炎涼,阿姨的書在那里會有很多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