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收錄的《韓氏基志》所栽千支不符、史實抵牾,并且與同書收錄的《王氏基志》在文字和內容上都十分接近,可以確定是一篇偽作,應該予以刪除。這篇墓志在作偽方法上很有代表性,是將一真墓志作為底本,模仿它重刻一石,保留原志的內容和書體,特別是對于增改的文字,大多取自原志,從而使字體風格一致,不易分辨。
關鍵詞:《韓氏墓志》;辨偽;作偽方法
中圖分類號:K25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1)02-0137-04
趙超先生編纂的《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自1992年出版以來,早已成為治中古文史者案頭必備之書。此書2008年再版,作者對原書又重加厘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自不待言。其書錄文之準確,考辨之精審。可謂有目共睹。尤其是在墓志的辨偽上。汲取前人成果,將九十余篇考定為偽作的墓志刪文存目,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真偽兼收、龍蛇混雜的弊病,為讀者提供了方便。當然,正如作者所言:“還有一些墓志存在著明顯的疑點。也有一些墓志雖有問題(如所記干支不符等),但不能肯定為偽造,尚需深入考證。”其中,北魏延昌二年的《大魏揚列大將軍太傅大司馬安樂王第三子給事君夫人韓氏之墓志》(簡稱《韓氏墓志》),便是疑偽待定之作。對于這篇墓志所依據錄文的拓本,羅新先生曾撰寫專文予以證偽,并指出《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一版誤收此文。但由于羅文論證不夠詳細,趙超先生可能是認為還沒有更為充分的證據證明這篇墓志是一篇偽作,所以在第二版中謹慎地保留了此篇墓志,并存案語中說:“此志所記干支皆不符,疑偽。所以,有必要在羅文的基礎上細加考訂,并對其造偽方法略作分析,以便作者與讀者參考。

趙超先生所言干支不符,是指《韓氏墓志》中的延昌二年“五月丁丑朔廿三日己亥”、“仲冬乙亥朔廿三日丁酉”,據陳垣《二十史朔閏表》推算,分別應作“五月甲寅朔廿三日丙子”、“仲冬辛亥朔廿三日癸酉”。并且,延昌二年是癸巳年,應與十二星次中的析木對應,而不是星紀。細繹《韓氏墓志》全文,還會發現,此篇墓志存在的問題不僅僅是干支不符,還有一些文字與史實相抵牾。且與同書收錄的《魏黃鉞大將軍太傅大司馬安定靖王第二子給事君夫人王氏之墓志》(簡稱《王氏墓志》)在文字上十分接近。為了便于比較,先將兩篇志文撮錄于下:
一、《王氏墓志》
【志蓋】闕
【銘文】魏黃鉞大將軍太傅大司馬安定靖王第二子給事君夫人氏之墓志夫人王氏,樂浪遂城人也。燕儀同三司武邑公波之六世孫,圣朝幽營二州刺史廣陽靖侯道岷之第三女,冀齊二州刺史燕郡康公昌黎韓麒麟之外孫。夫人貞順自性,聰令天骨,德容非學,言功獨曉。凝質淑麗,若綠葛之延谷;徽音遠振,如黃烏之集灌。是以羔雁貴禮,迭爛階庭,畢醮結離,作嬪蕃室。每期玄慶,福善長隆,內訓不悟,橫珍濫仁,促淪陰教。茂齡卅,永平二年歲次星紀五月丁丑朔廿三日己亥卒于京第。粵來仲冬乙亥朔廿三日丁酉遷窆于淫水之東。痛收華于桂宇,悲湮芳于泉宮,憑彤管以彰烈,托玄石而圖風。其辭日:樂浪名邦,王氏名宗,殖根萬丈,擢穎千重。誕生嫩媛,實靈所鍾,慧罱自幼,韶亮在蒙。六行獨悟,四德孤閑,尺步逶迤,寸心塞淵。微幾泉鏡,洞識星玄,望齊躡姬,瞻楚陵樊。福仁報善,通古有聞,如何妄言,落彩當春。掩埏明旦,鐫志今晨,昭傳來昆,共味清塵。(北京圖書館藏拓)
二、《韓氏墓志》
【志蓋】闕
【銘文】大魏揚列大將軍太傅大司馬安樂王第三子給事君夫人韓氏之墓志夫人韓氏,遂城人也。燕儀同三司武邑公波之六世孫,圣朝幽營二州刺史廣陽靖侯道岷之第二女,冀齊二州刺史燕郡康公昌黎黃麒麟之外孫。夫人貞順自性,聰令天骨,德容非學,言功獨曉。凝質淑麗,若綠葛之延谷;徽音遠振,如黃烏之集灌。是以羔雁責禮,疊爛階庭,畢醮結離,作嬪蕃室。每期玄庚福善,長隆內訓。不悟橫殄濫仁,促淪陰教。茂齡卅有二,延昌二年歲次星紀五月丁丑朔廿三日己亥卒于京第。粵來仲冬乙亥朔廿三日丁酉遷窆于渥水之東。憑彤管以彰烈,托玄石而圖風。其辭日:樂浪名邦,韓氏名宗,殖根萬丈,擢穎千重。誕生娘媛,實靈所鍾,慧炳自幼,韶亮在蒙。掩埏明旦,鐫□□□□,□傳□昆,共味清塵。(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拓)”
據筆者統計,《韓氏墓志》共有240字,其中與《王氏墓志》相同的文字就有219個,多達90%以上。但是,兩篇墓志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偽,尚需細加考辨。
通過詳細的比勘,可以斷定,兩篇墓志中有助于考辨志文真偽的有四點,其中涉及文字差異的有兩點:
第一處:《王氏墓志》:黃鉞大將軍太傅大司馬安定靖王;《韓氏墓志》:揚列大將軍太傅大司馬安樂王。
按:此句二志有兩處異文:一是《王氏墓志》作“黃鉞大將軍”,《韓氏墓志》作“揚列大將軍”;一是《王氏墓志》作“安定靖王”,《韓氏墓志》作“安樂王”。
今檢《魏書》卷十九下《景穆卜二王列傳》載:“安定王休,皇興二年封,拜征南大將軍、外都大官。……遷太傅。……車駕南代,領大司馬。……謚日靖王。””傳文與《王氏墓志》對安定靖王的官職和謚號的記載相吻合。
而《魏書》卷二十《文成五王列傳》中共有安樂王i位:元長樂、元詮、元鑒。元長樂,“皇興四年,封建昌王,后改封安樂王。……承明元年,拜太尉,出為定州刺史。……后與內行長乙肆虎謀為不軌,事發,賜死于家。葬以干禮,謚日厲。”元詮襲爵,“世宗初,為涼州刺史。……后除定州刺史。……尋除侍中,兼以首告之功,除尚書左仆剁。薨,謚曰武康。”元鑒襲爵,“后除相州刺史、北討大都督,討葛榮。仍兼尚書有仆射、北道行臺尚書令,……見天下多事,遂謀反,降附葛榮。都督源子邕與裴衍合圍鑒,斬首傳洛,詔改其元氏。”見三人的仕宦經歷皆與《韓氏墓志》所載皆不相合。
另外,揚列大將軍,實為杜撰之職官名稱。《魏書·官氏志》中僅有揚烈(列)將軍一職,為第五品上的小官。
第二處:《王氏墓志》:冀齊二州刺史燕郡康公昌黎韓麒麟之外孫;《韓氏墓志》:冀齊二州刺史燕郡康公昌黎黃麒麟之外孫。
按:今檢《魏書》卷四十八《韓麒麟傳》載:昌黎棘城人,曾任冀州刺史,“高祖時,拜給事黃門侍郎,……尋除冠軍將軍、齊州刺史,似魏昌侯。……十二年春,卒于官,……贈散騎常侍、安東將軍、燕郡公,謚日康。”與《王氏墓忐》所載“冀齊二州刺史燕康郡公昌黎韓麒麟”相合。《魏書》不載黃麒麟事跡,且《韓氏墓志》中的黃麒麟和《王氏墓志》韓麒麟仕宦經歷、封爵、謚號、籍貫皆相同。還有兩處,兩篇墓志的文字雖然沒有歧異,但就《韓氏墓志》而言,卻與史實相沖突。
一處就是干支的問題。兩篇墓志,年代不一,干支卻完全相同。《韓氏墓志》干支不符,上文已作說明;而《王氏墓志》的干支,據《二十史朔閏表》,則完全相符。
另一處即此兩篇墓志皆有“燕儀同三司武邑公波之六世孫”一句。“燕儀同三司武邑公波”,在其它墓志中也曾出現,如《魏故恒州中晉陽男王(禎)墓志銘》載:“魏故恒州治中晉陽男王君墓志銘。君諱禎,字宗慶。樂浪遂城人也。燕儀同三司武邑公波之六世孫”。又如《魏故處士王(基)君墓志銘》載:“六世祖波,燕儀同三司武邑公。”這兩方墓志的主人王禎、王基,同樣是“燕儀同三司武邑公波”的六世孫。據學者考證,王波“為前燕大臣,以侍中、尚書左仆射、儀同三司、武邑公執掌朝綱,秩在一品。”《晉書·裴秀附裴憲傳》載:“及勒僭號,未遑制度,與王波為之撰朝儀”。《晉書·石季龍載記上》亦載“王波為中書令”等事跡。而韓波的事跡,史書未載。像這種籍貫官職相同、封爵相同,又生活在相同的時代同名異姓者,未免因過于巧合而讓人難以相信其存在的可能性。
根據以上四點,可以斷定,《韓氏墓志》確實是一篇偽作。
那么,這樣一篇作偽痕跡如此明顯的墓志,為何會被錯誤地收錄呢?這與作偽者的高妙手段有關。趙超先生曾指出,墓志作偽的手法,有一種是:“將某一真的墓志作為底本,模仿它重刻一石,保留原志的內容和書體,僅改姓名,年號等關鍵字樣。”可以說,《韓氏墓志》是這種作偽方法的最佳注腳。比較《韓氏墓志》和《王氏墓志》二文,《韓氏墓志》對《王氏墓志》的增益刪改文字多達19處。對于作偽者而言,刪除文字當然比較容易,而增改文字則涉及字體風格的問題,不易操作。但《韓氏墓志》的增改文字多達10處,涉及13個單字,(“二”、“韓”皆出現兩次,見表1),其中11個文字借用《王氏墓志》原有文字。個別《王氏墓志》中沒有的文字,如“揭”和“列”,則分別采用“振”、“踢”、“烈”的偏旁。這樣,偽造的墓志在文字風格上就能保持一致,從而難以識別,這也是《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誤收偽作的原因之一。
綜上,偽作《韓氏墓志》是以《王氏墓志》作為底本,通過增益刪改文字,模仿它重刻一石,由于所增改的文字都來源于原墓志,僅就字體風格而言,無法判斷其真偽。由此可見,在墓志鑒定中,字體風格固然是重要的參考標準,但決不能忽視對其內容的考察。
參考文獻:
[1]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利:2008.
[2]羅新.北大館藏拓本《給事君夫人韓氏墓志》辨偽[J].文獻,1995(4):253—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