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我心里經常被一些復雜而莫名的感受填得滿滿的,以至于身處任何一種周遭環境之中都感到有點不吻合,都不能完全落到點上,無法完全進入狀態,有些茫然若失,似乎心在別處,在某個“遠方”。讀書、看電視、吃飯或者做家務也顯得神思恍惚。甚至有時候家里來親戚與母親聚會,我竟會找理由一個人跑到街上去買東西。胡思亂想瞎走半天才回來。
許多年后,我才發現,原來是身上隨時并存著的“另一個我”在作怪。
晚上,聚會散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心似乎才踏實下來,兩個我仿佛都落到某個位置上。鄰居家電視的熱鬧之聲從我微掩的窗縫鉆進來——這種遠處的喧嘩與近旁的靜寂,總是對我構成一種復雜而且難言的心理狀態。記得小時候看電影《紅樓夢》,春風得意的賈寶玉正在鑼鼓喧天、燈紅酒綠、觥籌交錯之中舉辦著婚慶大典的時候,鏡頭忽然一轉。落到凄涼的秋雨中黯然而蕭瑟的瀟湘館,纖瘦荏弱的林黛玉病臥于床榻之上,疾恨交加,病體難支,她內心的感受自不待言。記得小時候。這一段看得我潸然淚下。今天再看,雖然這個鏡頭古典得令現代人所不齒,但遠處的喧嘩與身旁的寂然這一掀動內心復雜感受的意境,依然終生難忘。我想,這就是一種與靈魂有關的內心活動吧,一種由我和另一個隱蔽的我共同參與的狀態。
我的情形不知為何有時就處于這樣一種對一個莫名的“遠方”的思慮之中。
但是,倘若我已置身于上述所謂的“遠方”了呢?那么,我依然會繼續思慮“遠方”。
比如,平時,思念的人終于遙遠地來到身旁,我有時候卻不知說什么,依然愿意沉浸在思念之中,仿佛近在咫尺的切膚的存在,并無法消釋內心深處的思念。這一活靈活現的人的直觀性似乎與自己靈魂深處那種隱性的東西。無法同時在此刻得以實現,對這個人由于距離而產生的深深的思念并不會因為這個人的在場商消失。它們似乎是在兩股道上——一種情形是在可見可感的平面上完成,另一種情形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心底里涌動。
于是,我會說:“我想你。”答:“我不是就在這里嗎!”我說:“那不一樣。我依然想你。”
仿佛被思念者是兩個,一個在場;另一個避匿在很深的“遠方”。其實,真正的原因也許在于,我并存著另一個隱蔽的我,一個我在他面前,有著真實的軀體和感覺;而另一個我,在一定距離之外的隱蔽處,現實的手怎么也無法抵達。
再比如,很多年之前有一年,我終于抵達了渴望已久的溫暖的友人身邊,我的指尖、眼,孔、額頭和耳朵到處是友人纏繞相連的情誼。然而。我卻經常站立在窗口,惆悵地眺望遠處陰霾的天空、紅瓦頂以及大片無人的草坪,如同一片斷梗飄蓬的孤葉,滿腹心事。我已經到達了思念的“遠方”,卻依然深深思念著“遠方”,整個歐洲低垂的綿綿雨霧仿佛都浸滿我的雙眼。
這里。仿佛此“遠方”與彼“遠方”不是一回事。或者,我仿佛同時是兩個我。一個我,包裹在友人感性的溫馨之中;另一個我,有時候寧愿關上自己的房門,獨自沉浸在由假想的距離造成的思念當中。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有時候覺得,這種“遠方”的看不見的在靈魂里涌動的事物,比近旁直觀的事物更為深邃,也更難以抵達。
生活中,這種奇怪的莫名的“遠方”總是牽動著我。但其實我知道,“遠方”哪兒也不是,它不過是一個假想物。一個大幻想——或者是我們內心中冥冥守候的一個人!
其實。它就在我自己身體里邊莫名其妙地秘密地存在著。任何牽動我心的事物,都會成為我自己的“遠方”。
現實的人們在慣性中生活已久,幾乎忘記了一點:“我”和“一個隱蔽的我”經常同時并存。
人有時候同時也是另外一個人。
(選自2011年9月11日《新民晚報》)